“陛下!南海乃老秦人开拓之根基,何以不能北上靖乱?”
“将军谨记:老秦人北上,则华夏从此无南海矣!”嬴政皇帝拍了拍王翦的遗物铜匣,眼中骤现一层泪光,“老将军遗书未开,朕也知道,老将军说的必是此事。老将军纵死不离南海,唯在此事。”
“陛下……”
“赵佗啊,是老秦人都该知道,”嬴政皇帝一脸憔悴肃穆,“殷商之后,若非老秦部族数百年困守陇西,华夏族群岂有西土哉!唯老秦部族与西部戎狄,血火周旋数百年,才能在立国之后,逐一统合戎狄。老秦人,为华夏留住了广袤的西土,也要为华夏留住广袤的南海。朕要你,不北上中原靖乱,苦心在此也……”话未说完,皇帝猛然一咳,一坨暗血喷溅胸前,身子一软倒在了坐榻。
“陛下——”赵佗嘶声大吼,扑到榻前泪水泉涌……
扶苏匆匆走进皇城东偏殿密室时,嬴政皇帝刚刚从昏迷中醒来。
密室厅堂没有一个太医,父皇显然被那个方士救治清醒过来。虽然还没换去那领胸前溅血的丝袍,人已大见精神,脸膛有了血色,目光也明亮了许多。扶苏知道父皇素来刚严奋烈,最是腻烦皇子们的眼泪哭声,一直强忍着泪水紧咬着牙关,侍立在榻侧,默然凝视着父皇胸前的血迹,生怕一开口失声痛哭。
“扶苏,瘦了。”嬴政皇帝打量着英挺的儿子,从未有过如此温和。
“父皇!”扶苏哽咽一声,情不自禁扑拜在地,还是大放悲声。
“哭甚?起来。”嬴政皇帝微微皱眉,语调依然罕见地温和。
扶苏站起来时,嬴政皇帝已经换过丝袍。再喝罢一罐羊骨汤,嬴政皇帝的额头渗出了一片涔涔汗珠,精神好转了许多。
“扶苏,你来记录诏书。”嬴政皇帝轻轻吩咐了一句。
第一次为父皇记录诏书,又是在如此特异的时刻。扶苏心头一热,当即肃然在书案前就座,提起了一管粗大的蒙恬笔。嬴政皇帝一瞥双眼通红肿胀的赵佗,清晰缓慢地口述起来:“秦始皇帝特诏:王翦、蒙武辞世之后,南海三郡俱以驻军大将统领军政,郡守官署得受大军幕府节制。今命:将军任嚣为南海尉,将军赵佗副之,统领三郡大军并三郡政事;任嚣体魄若有不支,将军赵佗得立即擢升南海尉,无须上书定夺。山川阻隔,朕特许南海尉对军政大事相机处置,后报咸阳。”
“录定。”笔走龙蛇,扶苏以隶书之法最快地完整记录下诏书。
“又。付赵佗密诏。”
密室大厅寂然无声,嬴政皇帝又开始了低沉清晰的口述:“朕已对将军赵佗立定南海应变密策。若逢非常之期,特许赵佗向将士出示此诏,以朕之密策行事。凡我老秦子弟,一律不得抗命。”
扶苏额头渗出了涔涔汗水,心头一时怦怦大跳。直到此时,他才明白了父亲那骤然变白的须发中蕴藏着何等煎熬。虽然,扶苏不知道父亲部署给赵佗的秘密方略究是何策,然扶苏确切地明白,那一定不是目下之策,一定不是常态之策,一定是非常时期的非常之策。也就是说,父亲已经在筹划未来,已经在预防可能的不测风云。当大臣国人都被巨大的伤恸淹没时,父亲的目光已超越了茫茫山川的阻隔,超越了岁月风云的变迁,对遥远的南天边陲设定了未来的机密长策。
“扶苏,制诏用印。”
当偌大密室只剩下嬴政皇帝与将军赵佗两人时,赵佗一抹流淌满脸的汗水泪水,猛然长跪在地,挺身拱手慷慨嘶声:“陛下!赵佗若负华夏,负先人,负陛下,身死万箭,魂灵不得入老秦故土!”嬴政皇帝扶起了赵佗,又拿过一方汗巾递给赵佗,意味深长地叹息了一声:“将军誓言,朕将铭刻在心也!赳赳老秦,共赴国难。朕信你,也信五十余万中原老秦儿女。”
“陛下!南海将士愿陛下康宁长寿……”
“赵佗,”嬴政皇帝骤然正色,“这正是朕要对你叮嘱的最后一件事:朕之病况,你之所见,是永远秘密。明白吗?”
“赵佗明白……”
扶苏捧来了一只大盘,盘中摊开着两张用过皇帝之玺的精美羊皮纸;旁边是两支尚坊特制的诏书铜管,一粗一细,形制显然不一。嬴政皇帝就着大盘看了一遍,点了点头。扶苏将铜盘放置案头,先将那道写满一纸的明诏卷成细筒,塞进那只较粗的铜管,再摁下外锁,再涂好封泥,再用好封泥小印,一道诏书便告完成。密诏不同处在于,铜管较细较长,且带有内锁,啪嗒摁下管盖,永远休想打开。这是密诏特管,只能一次性切割开启;其所以管身较长,是供切割尾部时不伤及诏书。
一时,两诏书就绪。一名老尚书轻步走进,将两只铜管装入一只扁平的精美铜匣,又以封泥封印封就了外锁,遂问:“陛下,将军自带诏书?抑或公车传送?”皇帝低声道:“将军自带。”尚书捧过了一册厚厚的羊皮纸本,一拱手道:“敢请将军,在此用印具名。”赵佗大步走到尚书案前,拿出了自己的将军印,在翻开册页上的两行大字后分别用印,又分别写下了赵佗两字,亲自奉诏带诏程序便告完结。
“将军欲何日启程?”
“禀报陛下:赵佗明日立即南下!”
“也好。大丧之期,朕不能为将军饯行了。”
“陛下珍重……”赵佗肃然拜倒,额头重重触地,连续六叩,涕泣不能成声,额头渗出了显然的血迹。任扶苏如何流泪相扶,赵佗都没有起身。六叩罢了,赵佗霍然站起,风一般地抱着铜匣冲出了密室。风声之中,隐隐传来渐渐远去的哭声……
嬴政皇帝凝望着窗外漆黑的夜空,心头猛然一揪,踉跄几乎跌到。
也许是君臣皆有某种预感,也许是举国弥漫的大丧悲怆,这次咸阳之别,谁也没有既往的出征豪情,心头俱各压着一方沉甸甸无法撼动的巨石。赵佗没有料到,自此一别咸阳,再也没有回到故土。
十数年后,中原复辟势力大暴乱。赵佗忠实奉行始皇帝预谋方略,紧急关闭扬越新道,率数十万老秦军民固守南海三郡;非但使南海三郡得以避免一场历史浩劫,且使南海三郡在中原大动荡时期,有了井然有序的长足发展,民众风习大大趋于文明。
对秦末之乱时的南海史实,《汉书·高祖本纪》这样记载:“粤人之俗,好相攻击。前时,秦徙中县(中原)之民(迁)南方三郡,使与百粤杂处。会天下诛秦,南海尉(赵)佗,居南方,长治之,甚有文理。中原人以故不耗减,粤人相攻击之俗益止,俱赖其力。”
也就是说,赵佗秦军封闭扬越新道并固守岭南期间,名义上称王自立,实则忠实奉行了始皇帝既定密策;非但没有借机脱离中国文明,而且在与粤人部族杂居中,坚持以商君秦法消弭老秦人私斗恶习为楷模,在南海三郡推行变法,使南海三郡文明之风大兴。其结果是,固守岭南的中原人口,一直没有减少,始终维持着强大的镇抚力量,岭南部族的恶斗之风也因此而消弭。
数十年后,西汉天下大定。赵佗秦军没有继续保持称王自立,真诚地接受了西汉中央政权的辖制。从此,西汉王朝鞭长莫及的南海三郡,自觉地融会进了中国文明主流。《汉书·西南夷两粤朝鲜传》记载了汉文帝给赵佗的诏书,也记载了赵佗通过特使陆贾呈给汉文帝的上书。两书对比,襟怀立见。
汉文帝的诏书有三层意思:其一,简述了高皇帝刘邦以后的权力更迭,申明了自己即位的种种原因;其二,通报了对挑起汉粤争端的长沙将军的罢黜,通报了对赵佗故乡祖陵的修治;其三,表示了恢复汉粤关系,并两家罢兵的真诚意愿,以“吏曰”(有人提出)的口吻,试探性提出“服岭以南(长沙以南),王自治之”的双方关系原则。也就是说,西汉王朝愿意如楚国辖制岭南一样,与南粤赵佗政权结成松散的“天子—诸侯”关系,实际便是恢复到战国时代的岭南全自治状态。汉文帝诏书,可以看出一个明显的基本点:不敢指望南海三郡回归中国主流文明。原因当然也很清楚,其时,西汉国力尚很衰弱。
赵佗之回书,是另外一番况味。其一,陈述了汉粤冲突的原因,申明是长沙王作祟,吕后偏听,挑衅南海军所致;其二,申明在闽粤南粤多有小部族称王的情形下,自己称帝是“聊以自娱”,并非真正图谋割地自立;其三,南海秦军部众愿意自觉回归中国文明。赵佗坦诚地诉说了自己的心曲——
“老夫身定百邑之地,东西南北数千万里,带甲百万有余。然北面而臣事汉,何也?不敢背先人之故。老夫处粤四十九年,于今抱孙焉!然夙兴夜寐,寝不安席,食不甘味,目不视靡曼之色,耳不听钟鼓之音者,以不得事汉也!……老夫死骨不腐,改号不敢为帝矣!”
一句“不敢背先人之故也”,隐藏了多少历史的风云奥秘?
[1]引漳水入邺之渠有三说,一云西门豹,一云史起,一云两人共同(西门豹先而史起后)。此取《吕氏春秋》与《汉书·沟洫志》之同一说。
[2]扬越新道两说法:《史记》《水经注》等云扬越新道,为秦时名号。西汉开始,将百越改称百粤,遂称杨粤新道;《汉书·西南夷两粤朝鲜列传》,即记作扬粤新道,所指路线同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