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你到外边去了?”秦孝公急问。
“你先给我坐回去。”荧玉一见母后,立即将二哥推到榻上。
太后笑笑:“没事。我出去转了转。渠梁啊,坐,和娘说说话。做了国君,见你一面都难了。”老人幽幽一叹,脸上却挂着慈祥的微笑,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
“娘,渠梁不孝。”秦孝公眼中含泪。
“哪里话来?”太后坐到绣墩上,“渠梁啊,娘知道你心气高远,有担待。可娘还是要说,你太激切,又自责过甚。忧国忧民,是好君主。然过甚伤身,得失可是难料啊!”
秦孝公沉重地叹息一声,默默点头,又默默摇头。
黑伯用铜盘托着一只热气腾腾的铜鼎进来,默默放下,轻步退出。
“荧玉,给大哥盛鹿龟肉,鼎中肉汤也全让他喝完。”
“是!”荧玉立即拿起小陶碗和长木勺从鼎中盛肉舀汤。
秦孝公惊讶道:“娘,何来鹿龟肉?龟肉可吃吗?”
太后微笑道:“娘和黑伯去猎到的。龟龙麟凤,四大灵物,寻常时自然是不能食它的。然圣贤绝境,万物可食。我儿渠梁既受天命为一国君主,忧国伤身,上天自会体恤的。”老人又是轻轻地叹息了一声,“半月之内,你要把这只野鹿和十只山龟给娘吃下去,一分一毫都不许留。荧玉,你替娘看着。”
“是,遵母后命。”荧玉端着陶碗走到榻前,“二哥,即刻开始。”
黑伯走进来拱手道:“君上,太后入山前设坛祭天,进山后第一道山口就撞上了这只鹿。射杀野鹿,山石后就爬出了这十只小山龟。此乃天意,君上安心进食不妨。”秦孝公不再说话,默默地吃肉喝汤,脸上渐渐渗出汗珠。太后和荧玉一直守候在房中,又逼着嬴渠梁喝下了太医配的草药汁。
“娘,”秦孝公精神振作,“我想给小妹派个事做,你看如何?”
“好!我也能派上用场了。”荧玉先自高兴起来。
“娘不赞同不行的。”秦孝公正色道。
太后笑道:“说来听听,何事啊?”
秦孝公颇显诡秘地一笑:“娘且附耳来。”摇手让荧玉回避。荧玉大急:“莫非卖我不成?”孝公与太后大笑。太后走到榻前,孝公一阵低语。太后沉吟良久,终于开口:“赳赳老秦,共赴国难。公室子弟岂能越外,去。她也长大了。”
荧玉摇着太后胳膊:“娘答应了?好也!”
“不知何事,高兴个甚来由?”太后板着脸。
荧玉笑道:“无论何事,都是好事,反正荧玉有用了。”
“把你卖到魏国去。高兴?”孝公正色道。
“啊!”荧玉尖叫一声,“真的?”
太后、孝公一阵大笑,荧玉也笑了起来,向二哥狠狠扮个鬼脸。
五更起来,秦孝公精神大好,在短兵厅练了一回剑术。
昨日书写血碑,斩断的是左手两指。右手,对他太重要了,至少提笔执剑是绝然要用的。目下,虽然左手吊着布带,依然没有影响他的晨练。练完剑,天色已经蒙蒙发亮,老霖雨暂时停了,天上黑云向西疾疾而去。秦地谚云:云向西,水滴滴。看来,上天的老霖雨还得下。秦孝公来到书房时,恰逢左庶长嬴虔遣使急报:先发两万骑兵已经逼近陇西,后续两万骑兵三日内也可抵达,戎狄方向还没有动静。嬴虔申明,四万铁骑足以镇剿叛乱,决定不再调兵。秦孝公思忖有顷,对军使写了回书,赞同嬴虔部署,并在最后重重写了八个大字:万勿懈怠,务须全胜。封好密札,军使疾疾而去。秦孝公看看天色,已是大亮,唤黑伯牵马,带了两名护卫出栎阳城东门去了。
出城十里,道边一片杨柳新绿,细雨方停,青翠欲滴。新绿中掩着一座用石柱石板搭成的石亭,粗拙古朴,宽敞干净。亭中石案上摆着两只大陶碗,碗中盛满清亮的米酒。亭外引道上停着一辆锃亮的青铜轺车,两马架拉,雄骏的马姿一看便绝非凡品。轺车旁肃立着十名红衣壮汉,身旁各有一匹纯色良马。还有四辆被牛皮苫盖得严严实实的篷车停在道边。
杨柳新绿下,站着一个华贵锦绣的人物,红色绣金披风和头上的六寸白玉冠,使他的背影显得丰姿英华。寻常人看来,这一行人马只能是山东的巨商大贾,贫弱的秦国如何有得如此的富商车队?华贵的主人身在杨柳之下,眼睛却不断向栎阳东门瞭望。终于,他露出了一丝微笑。
渐渐地,栎阳东门的三骑快马从较为干硬的草地上飞驰而来。到了十里亭,三骑士走马进入杨柳林中翻身下马,为首者大笑:“好!摇身一变,还真是一派大富大贵,成事吉兆也。”丰姿华贵的青年深深一躬:“君上,道边不便久留,若无叮嘱,景监告辞起行。”
“自当如此。来,你我共干一碗老秦酒,为你壮行。”说着拉起景监的手进入石亭,“还记得我说过给你派个帮手的事吗?”
“记得,君上一直未派,臣也疏忽了,没催。”
“今日我将此人交给你。黑林,见过特使。”
“遵命!”只听一声脆亮的回答,秦孝公身后一名武士走来向景监拱手一礼,“千夫长黑林,见过特使大人。”景监一瞄,见此人年轻俊秀,声音脆亮,心中便闪过一个念头:如此女气,能做千夫长?又立即想到既是国君推荐,想必不是平庸之辈,便笑道:“好,你就给我做总管。”年轻黑林又挺胸高声:“遵命!”大步站到了景监身后,俨然一个贴身总管。
秦孝公叮嘱:“黑林是黑伯长孙,缺乏历练。黑伯托你严厉督导。”
“景监明白。”
秦孝公端起陶碗,肃然站起道:“为君壮行,干!”
景监双手举碗:“万死不辱使命。干!”陶碗相碰,两人一齐举碗咕咚咚一饮而尽。“臣告辞。”景监深深一躬。
“我看你们上路。”秦孝公肃然拱手,“与虎谋皮,善自珍重。”
“君上保重!后会有期。”景监踏上轺车,一拱手,辚辚而去。年轻俊秀的黑林回头向秦孝公望了一眼,也上马飞驰而去。青翠欲滴的杨柳林中,秦孝公遥望着渐行渐远的红色车马消失在霏霏雨雾中,打马一鞭,回身驰出柳林,向栎阳城疾疾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