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孝公面色如常,对子岸的激烈慷慨仿佛没有看见,丝毫没有责怪的意思。子岸的主张不用思考,那是一条悲壮的殉国之路,退无可退时,也只有拔剑而起浴血疆场与国家共存亡了。只要有精神准备,用不着多想。危难之际,主战将士的勇烈刚猛永远是最可贵的。作为一国之君,可以不纳其言,却无论如何不能伤其心。他从座中站起,走到子岸面前,递给他一方白布汗巾,慨然一叹:“子岸哪,果真秦国无路可走,我和你一样血战到底。在座大臣,也都会拔剑而起。”
“哇”的一声,子岸放声大哭了。
一时间,厅中君臣人人拭泪,个个唏嘘。
秦孝公站在厅中缓慢沉重道:“诸位,秦国真是无路可走了吗?”
“君上,列位大人,”景监站起来沉吟着,“我有一策,只恐有失大雅,不知当讲不当讲?”秦孝公爽朗大笑:“生死存亡,无所不用其极。只要有用,就是大雅。说,听听不雅之策。”杜挚憋不住吭哧一笑,捂住嘴低下头。
景监落落大方,朗声道:“景监思谋,目下唯有一策可用:秘密游说六国,重金收买权臣,分化六国,延缓时日,促六国盟约自行瓦解。六国之中,齐秦不搭界,齐国不会当头羊。韩燕两国较弱,不会单独攻秦。魏楚赵三国分秦最得利,也最有实力,最有可能单独攻秦,或联兵攻秦。此三国,均有酷爱财货之权臣。尤其魏国,魏王酷爱珠宝名器,大臣多有贪风。只要重金美女贿赂,并许以其他好处,此等权臣或许不会令我失望。若此三国不动,六国分秦自然拖延。拖得些许时日,则盟约自溃。”
“果然,不雅之策也。”秦孝公板着脸。
厅中大臣一齐大笑。杜挚笑得眼泪鼻涕拭抹不及,连连咳嗽。甘龙皱着眉大摇其头:“美女,重金,成何体统?天下耻笑也。”公孙贾只是大笑,却不说话。栎阳令子岸啧啧撇嘴:“景监哪景监,亏你想得出!”左庶长嬴虔微微一笑,默然沉思。唯独景监没有一丝笑意,一脸茫然地看着国君大臣们。
“景监之策,丑归丑,有大用!”
嬴虔霍然站起道:“话说回来,方今天下,哪国不是阴狠歹毒大挖墙脚?赵成侯铮铮一条汉子,为了争取魏国,硬是将自己的美妾送给了魏王。楚国还不是贿赂齐国大将田忌三千金,才使齐楚罢兵?国家生死存亡之际,有何忌讳!说到底,老秦人以往只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想不到使阴招罢了。目下,六国逼我用阴招,我就用,怕他何来!”
公孙贾沉吟道:“敢问上大夫,府库有金几多?秦国美女几多?”
甘龙冷笑:“老夫唯知,金不足五千。美女几多,大约长史知晓。”
公孙贾没理会甘龙嘲讽,自顾道:“五千金?设若魏楚赵三国各有两名权臣,那就是六人。除去特使秘密活动金、搜罗美女金,大约每个权臣只能得三百金。三国皆富,权臣得到的国王赏赐,动辄就是数百金,胃口极为贪婪。三百金,可能看都不看。就实说,若无万金之数,此计难行。景监将军以为如何?”
作为一个鏖战沙场的低职将领,景监确实不知国府拮据到如此地步,一时间愣在厅中,无言以对。杜挚显出一副颇为认真的神情道:“我倒是可以将先君赏赐的三百金,送给景监将军。可杯水车薪,难以为继也。”
甘龙冷笑:“老夫也可拿出八百金,够吗?”
突然,一直踱步沉思的秦孝公眼睛发亮,似乎因此而悟,伫立良久未动,片刻思忖,目光炯炯扫视厅中:“诸位,六国利剑刺我咽喉,国家危亡决于旦夕。我等君臣不能拘泥。春秋宋襄公恪守仁义,不击半渡之兵,败师辱国,贻笑天下。然则,宋襄公失去的,只是小霸地位。今日不然,一旦自缚手脚,老秦人就要亡国灭种。六国灭秦分秦,最为歹毒者,是前后夹击。东方大兵压境,西方戎狄叛乱。那时,老秦人只怕连回到陇西河谷的退路都没有!他们要将老秦部族斩草除根,老秦人纵然投降,都不会被接受。这就是亡国灭种,诸位自己掂量。”猛然背过身子,孝公肩膀一阵颤动。
一时间举座动容,一股凛冽的冰凉骤然渗透每个人的脊梁骨。
公孙贾亢声道:“君上抉择就是。臣等赴汤蹈刃,死不旋踵!”一个极少鲜明表态之人,此刻也是满面通红大喘粗气。众人不禁齐声慷慨:“赴汤蹈刃,死不旋踵!”秦孝公转过身来声音喑哑:“嬴渠梁的血,决与老秦人流在一起。”
“君上——”几位大臣连同景监,扑拜在地哽咽不止。
秦孝公长长出了一口粗气:“诸位请起,老秦人也不好欺侮。我等,还是得拿出个主见来。否则,无颜面对国人。”
“但凭君上抉择!”大臣们异口同声。
“就实说,景监之计,不失为应急奇策。”秦孝公走下三级台阶缓缓踱着步子,“重金,美女,重金是要害。至于女子,美也好,丑也好,都是老秦血肉,一个不给外邦。说金,国府所存八千金,不能动用,那是秦国十万大军的命脉。另则,也不能向民众紧急征收。百年动荡征战,秦国民众逃亡过半,留下来者,都是老秦人底子。他们家徒四壁,一贫如洗,只剩下一腔热血。国府再艰难,也不能打民户主意。”年轻君主说到这里,已经两眼含泪,沉重得停下来低头喘息。有顷,秦孝公抬头激昂开口:“国难当头,金从何来?嬴渠梁身为秦国之君,愿将国君私库两千金拿出,再将公室所存周天子历代赏赐的宝物珍品,一并献出。其余,尚有缺额……”突然,他不往下说了。
刹那间,政事堂大厅肃然无声。
厅中六位臣子唰地站起,一齐跪倒哭喊:“君上不可!”白发苍苍的甘龙浑身颤抖:“君上一国之君,岂能一贫如洗?敢请君上收回成命,甘龙愿献千金!”
“左庶长嬴虔愿献三百金,并祖传蚩尤天月剑!”
“长史公孙贾献三百金!”
“栎阳令子岸献五百金,再加家传嫘祖软甲!”
“中大夫杜挚献三百金!”
景监大哭:“君上,景监唯有五百刀币……”
秦孝公静静地站在厅中,没有一滴眼泪,再次向跪倒的大臣们深深一躬:“如此,嬴渠梁谢过诸位了。上大夫请起,诸位请起。”待大臣们唏嘘起身,他平静地向厅门吩咐:“黑伯,今日之内,辟出专库,接纳诸位大臣献金。”黑伯答应一声,疾步而去。秦孝公环视厅中微笑道:“诸位且莫伤感。金钱者,人世流火。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用得其所,方为无价至宝。不得其所,铜臭如粪土。纵然一国之君,概莫能外。秦国若有富强之日,嬴渠梁当十倍偿还诸位。公孙长史,请录下嬴渠梁今日诺言。”
公孙贾拱手正色道:“遵命。臣将转于史官,刻简留存。”
“诸位以为,何人堪当秘密特使?”秦孝公收敛笑容转了话题。
甘龙慨然:“此策乃景监谋划,将军必有成算,当以景监为使。”
“嬴虔赞同,景监特使。”左庶长嬴虔立即支持。
“我等赞同!”公孙贾、子岸、杜挚齐声表态。
秦孝公点点头:“景监以为如何?”
景监肃然:“赳赳老秦,共赴国难。”
秦孝公默默注视着景监,泪水骤然溢满了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