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川应该不是小五,易子策没理由骗我,乐川也没理由隐瞒我。
病痛欺身的老爷子聊了个把小时,累了乏了,昏昏入睡。我悄悄离开,走在路上情不自禁地想起爷爷。弥留之际我要在他身边该多好,就能亲口谢谢他给了我最快乐的三年,告诉他我永远爱他……
思念着爷爷直到走不动,我昏头昏脑乘上公交车,很久才发现坐反了,重新换乘上回姜谷雨别墅的车,已是落日西斜时分。一直在想沉重的事,上车便困顿地陷入半睡半醒之中,隐约感觉包里的手机在震,我猛地惊醒。姐姐打来的电话,盯着屏幕,我一时胆怯不敢接听,引得身旁人侧目。
该来的,总会来的。
手机接通,姐姐便急促道:“小均,你在学校吗?快去看看繁木!”
我惊得心脏一滞,“繁木哥出什么事了?”
“他,他好像喝醉了,对我说了好多话之后就挂了。我听他口气不太对……再打过去已经关机,我担心他出什么……”
那边姐姐渐渐哽咽,尾音被抽泣声淹没。现在说再多安慰她的话也没有用,我明白我该做的是尽快见到廖繁木,确定他没事,第一时间给姐姐报平安。公交车靠站尚未停稳,我便跳了下去,招手拦辆出租直奔学校。
焦急忐忑,读秒如年。
仿佛历经千辛万苦赶到学校,廖繁木竟不在他租住的教师公寓。我方寸大乱,又敲又叫,惹得隔壁老教师黑着脸出来,告诉我人一早就出门了,好像一直没回来。只觉五雷轰顶,我腿一软坐到台阶上,眼睛发涩,却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满脑子想的都是他能去哪里。
没有头绪,唯有枯坐等待,一坐几个小时,夜已经深了。
也许会等到明天,我拿出手机打给姜谷雨,以免她担心,突然眼前闪电乍现般亮了一下,忆起那天清晨自己对姐姐说的话。一秒不愿耽搁,我冲下楼,在夜色里狂奔。
廖繁木一定去了能看得到樱花的地方,那是他期望中和姐姐未来的“家”。
虽然只来过一次,我仍清晰记得地址,记得廖繁木收房时的喜悦。那是去年的阳春三月,他带我参观每一个房间,带我看窗外盛开的樱花。他站在空阔的客厅中央,向我大声宣布,会等待它的女主人回来,共同打造他们温馨甜蜜的小家……
踏进小区大门,那时的画面便不由自主地一幕幕在脑海中重现。我知道现在不是回忆这些的时候,用力甩甩头,加快脚步。行至楼下,手机响了,是乐川。
如同短暂的失忆又一霎复原,我猛地想起和乐川的约定。
“小灵子,我到了,在姜谷雨……”
“对不起,乐川,我失约了。”心底袭来负罪感,令我连听他把话说完的勇气也没有,“我临时有事,恐怕没办法和你见面,对不起,对不起。”
“有事啊,不要紧我等你,再晚我也等。”他语气里没有明显的失望,更多的是善解人意的宽容,“小灵子,我不想白跑一趟,你不会让我失望吧。”
“对不起,我……”说不出口,一点也说不出口。
“去找廖繁木了,是吗?”手机里传来他低低的笑声,像自我解嘲,也像无可奈何,“我好累,没有力气去上门要人。答应我,见完他,就回来见见我,好吗?”
感觉心脏像被一只手紧紧捏着,我咬疼了下唇,径直道:“姐姐给我打电话说廖繁木喝醉了,我现在还不能确定他到底怎么样。如果他特别不好,我可能会……会一直陪着他。乐川,别等我了,对不起。”
那头乐川沉默不语,取而代之的是指尖点击手机的声音,时长时短时有停顿。然后,我听见乐川不急不缓地说:“这是摩尔斯电码,我写的那段密文叫凯撒系统,那些照片代表了你和我。”
没有道一句再见,乐川挂断了线。
我听不懂他说的每一个字,好似这才是他给我出的最难的一道谜题。只觉心口钝钝的痛,一抬头,我竟站在中庭的樱花树下。没有樱花的樱花树平淡无奇,普通的不能再普通。像没有诗意的雨,没有留白的画,没有青苔的瓦,没有过客的天边月。
廖繁木打开门的时候,我们静静对视数秒,都没流露出些许惊讶。他仿佛知道一定会被我找到,而我也肯定自己不会落空。
原本空荡荡的客厅,只有倾倒的酒瓶和买醉的人,此刻多了我,一个格格不入的外来者,酒和他似乎都有点无所适从。廖繁木没有请我坐,也没有地方可坐,径自靠倒在水泥地上,晃晃悠悠拎起酒瓶,拿到嘴边却没有喝,又颓然放下。
突然之间,我变得很讨厌酒这种乱人心志的东西,为滴酒不沾自己和乐川感到庆幸。
我贴着墙壁站在廖繁木对面,一眨不眨地望着他,“繁木哥,你和我姐分手的原因,是不是因为她的地中海贫血症是一种遗传性疾病?”
虽然从小到大我极力排斥“地中海贫血”这五个字,拒绝接受有关它的一切讯息,但谁让我选择学医呢?根本不需要经过冥思苦想。他们的感情不可能出现问题,只可能因为某些不可抗的原因。
姐姐是中型地贫患者,即使廖繁木一切正常,他们后代患上地贫的几率也比一般人高许多。就算姐姐怀上小孩,也将面临比普通孕妇更高的早产和剖宫产危险。不要说抚养孩子成人,就是孕期一旦检查发现胎儿患有地贫不得不引产,而且此类情况有可能反反复复发生,对他们来说已经是很严峻的考验,会带来身心的重创。
生育健康儿女,也许是寻常夫妇最朴实最简单的心愿,可如果廖繁木和姐姐选择这条不寻常的寻常路,便意味着他们会走得更加艰难,更多险阻。
无需我解释太多,廖繁木应该都明白,有更深刻的切身体会。他没有看我一眼,闷着头,佝偻着背,像已经被不胜承受的重负压垮了肩膀,狠狠摔在地上爬不起来。
“小均,你知道吗,有时候我真的很不理解你姐姐。明明四年前我们已经说好,婚后不要孩子。为什么她现在快回来了,还要跟我分手。她口口声声说因为我是独子分手是为我好,为我父母着想,她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没有她,我根本好不了。我已经说过无数次不要孩子没关系,可她还是说分就分,为什么不给我们十几年的感情,一点点挽回的余地。怎么可以那么心狠!”
重音落到最后两个字,廖繁木抬起头朝我看来,充血的眼睛里满是伤痛,哀怨,不忿,又带着些犹疑与矛盾,似乎在等我厉声推翻他的结论,用最难以驳倒的依据证明姐姐不是个心狠的人。
可是,我也多想做个狠下心肠的人,忘掉自己的身份,忘掉廖繁木正为姐姐痛彻心扉,不顾一切地冲过去抱住他,说姐姐不要他了,我愿意要,愿意爱,愿意付出我的所有。
背在身后的手一下又一下抠着墙壁,指尖传来的细密疼痛,阻止了我疯狂的念头。“繁木哥,可能还没有严重到无法挽回的境地,等姐姐回来,约上叔叔阿姨,还有我父母,大家可以坐在一起慢慢商量。你要相信姐姐对你的感情,我今天会来,也是因为她担心你,让我来找你。只要你们还深爱着对方,任何问题都能解决。”
第一次从自己口中说出“他们很相爱”,像利刃割肉的凌迟之刑,我觉得好疼,从身体发肤到五脏六腑。忍过这剧痛便是永久的解脱,我站稳脚跟不准自己瘫软跌落在地,仿佛已经看到那不生不灭的涅槃彼岸,在等我迈开步子走近,给我解脱。
“繁木哥,只要你们做好充分的心理准备,做好严格细致的产前检查,怀上健康宝宝的可能不是没有。”慢慢走近廖繁木,我蹲了下来,微笑,“我是学医的,请你相信我。”四目相对,我伸出手想握握他的手,又攥拳收回,“给姐姐打个电话吧,她身体不好,别让她担心。她回来,一切一定会有转机。”
我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但能说的唯有这些,起身离开,不允许自己回头,留恋,后悔。
转好,转坏,真的只是瞬间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