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子后仰,双肘抵着高两级的台阶,懒洋洋地望天,指间仍捏着未开封的啤酒罐。“有一天起来照镜子,我问,魔镜魔镜,这世界上谁是最好看的人。它说,瘦下来你就会变成最好看的人。所以我瘦了。”
胡言乱语,我一笑了之,不再言语,也抬头仰望夜空。
月色……没有月亮,星光……没有星辰,月黑风高,果然适合与大体同眠。
“喂,小灵子。”乐川戳我肩膀,等我回头,问,“你表白过吗?”
“当然没有。不过,我对着老家的大海喊出来过。”
那晚的夜空星光璀璨,近得触手可及,仿佛随时会落入眼眸幻化成晶莹的泪。面朝大海,我用尽力气喊出“廖繁木,我喜欢你”。涛声回响又将它卷了回来,从此锁入心房,不曾开启……
走失回忆长廊,我再度沉默。
不知多久后找回自己,我转身面对乐川,轻轻地道:“我看见了。”
他似乎一直盯着我的后背,声色未动,“看见什么?”
“你的刺青。”隔空指指他的锁骨,我也感叹自己好眼力,“‘j-25’,什么意思?”
“秘密。”乐川忽的挺身靠近我,大落落送上半边脸颊,“想知道,亲我一下。”
又玩这套,烦不烦!
想完心事,填饱肚子,我拍屁股站起来,“我该回宿舍收拾收拾,准备去守夜了。你一个大男生,不用我送了吧。再见。”
乐川没说话,点头表示知道了,又恢复刚才懒散的姿势,继续仰头看天。
走出去很远,我回头,他仍旧坐在原地。身后几节台阶上多了个男生,高挑,笔直,削瘦,半边身子隐没于阴影之中。不近不远的距离,不能确定他们是否相识,只是同样望着夜空。
我也下意识地又将目光投向头顶一片黑漆漆的天,实在乏善可陈。难不成他们一个个颈椎病犯了,要么就是装逼症犯了。
回宿舍装好小书包,与舍友们依依话别,给姜谷雨发条微信,自称壮士一去兮……刚走到楼梯口,她的电话打了过来,问我真的不复还啦?
我觉得考验友情的时刻到了,“佛曰,不好说。”
“那甭说了,不复还就把你五位数的qq号送给我吧,反正你也不用。”
听见友情碎一地的声音,我又心痛又好笑,“冲这句话,我明天一定活着去见你。”
“哎呀,试你一下而已,知道你肯定舍不得。不就是廖繁木送你的嘛,宝贝得跟什么似的,供起来早晚三炷香得了。”
姜谷雨措辞略夸张,但说的没错。廖繁木可能永远不会知道,那个qq号里至今也只有他一个好友。我如同最忠贞的卫士,守护着唯一属于我和他两个人的秘密花园,决不允许被第三个人亵渎。可实际上,我捍卫的不过是一片荒芜,廖繁木不常用qq,我们到现在也没聊过几句话。
所以,我全盘接受姜谷雨毫无恶意的冷嘲热讽。
“对了,乐川去找你了吧?”听我说是,那头的姜谷雨埋怨道,“一大堆人拉了横幅,买了鲜花,专程去机场迎接他们凯旋而归。那家伙倒好,一出机场就溜没影儿了。看在他陪你守夜的份儿上,我原谅他。”
我脚下一顿,下意识地望去几步之遥的宿舍门外。察觉到自己仿佛有所期待,我又慌忙收回视线,很无所谓地对姜谷雨说:“你想多了,他应该已经回学校了吧。”
“哦,不意外。他一个从不看恐怖片的人,陪你去守夜难度级别太高。行了,我给他打电话,都等着他庆功呢。”我正准备道别,只听姜谷雨又补充道,“你别多心。他们无人机协会是和尚社团,看我们汉服社女生多,非要联谊。要不是冲着乐川,我们社的女生谁愿意和……灵均,我好像说错话了,不该解释,越解释越黑。”
我听得一笑,“行啦行啦,我有什么好多心的,你忙吧。”
姜古雨不提倒好,一提,我觉得自己今晚对乐川过分了点。既被他看穿我打算爽约,又没能请吃饭帮他庆祝,最后还丢下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地望天……不觉有点内疚,至少出于礼貌,也该打个电话问问是否平安回校。
我想着走出宿舍楼,便看见易子策朝我迎面而来,手里拎着个保温杯。来到跟前,他却一语不发,面上带着惯有的冷清,静静与我对视。
“你找我?”我不确定地问。
他直接递来保温杯,平淡道:“甘麦大枣汤。”
“怕我被吓得情志失调,疯掉啊?”我没接,难得易子策有次人情味,故意逗他道,“这个时候良心发现来向我示好,晚了!我们的感情已经破裂了!”
大概没料到我的反应过激且矫情,像拿他当求复合的男友,易子策呆呆发了会儿愣后,收回手,愈发冷淡地说:“你不要,我拿回去还给班长。”
“老班熬的呀!”他不语转身,我忙夺过保温杯,“替我谢谢老班。我猜他们去k歌,所以只有你负责跑腿,也谢谢你。”
易子策没回头,“不客气。”
“等等。”我抱着保温杯撵上他,“易半仙,我有点事想问你。”
他目不斜视,“你想问小五。”
“你怎么知道!?”我惊呼,再次对易大半仙刮目相看,一五一十地说,“老爷子让我下次去社区医院跟诊之后,到他家吃饭和他小孙子见见面。我想问你,他小孙子好相处吗?”
他停下来侧目看我,似有不明,“你真的要和他相亲?”
“啊?不是不是,交个朋友而已。”问得唐突,的确容易产生误解,我尴尬地笑笑,“要不,你就告诉我他为什么叫小五,因为家里排行老五吗?”
“他出生前一天,他爸首飞第五代战机成功,所以给他取了‘小五’的小名。”
意义非凡,值得纪念,一个普通又不普通的小名因此而诞生。不知不觉地,我脑海中闪现出展示柜里那架蒙着黑布的航模,“他爸爸……”
“牺牲了。”
我没有意识到自己发出声音,更没想到易子策又轻而易举地推测出我的心中疑惑,并坦白相告。也许他考虑周全,担心到时候,我说出什么无心之言,冒犯到小五的父亲,进而伤害到小五。
思及此,我诚心实意地感谢易子策的提醒,向他保证,我会注意。
牺牲是一个伟大而悲怆的词汇,这样的话题也太沉重,太隐晦,我们不约而同地都静默了。分岔路口,彼此也没说再见,对视一眼后,各自继续前行。
独自去往医学院的路上,我又想了很多很多,全部关于小五。即便对小五的长相仍模模糊糊,可他的形象在我心中却逐渐清晰起来。他有开朗爱笑的一面,也有心思深沉的一面。经历丧父之痛一定给他带来巨大的打击,无疑于人生的一场劫难,他可能并没有看起来那么快乐,所以那日老爷子才欲言又止,才极力促成我们见面。
可为什么是我呢?难道真的仅仅因为老爷子觉得我性格不错,我想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