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今年刚满六十,谈得上见多识广,也见证过太多死亡,他从李唯的这番话中嗅到了死亡。
他的直觉告诉他,无论他说的如何天花乱坠,这位执掌天兵神将的皇子下一句都会说:
你信奉的神可告诉了你的死期?你的神可否能庇佑你在我的刀枪下活着?若是能,那我便放你一马。
汗水骤然浸透了孛的衣衫。
一句话呈大字在他的脑海中浮现。
——我被骗了。
这是什么年轻且空有野心而火候不足的落魄大唐皇子?
这分明是被中原女帝耳聋眼瞎放出来的潜龙!
孛浑身都止不住的颤抖。
但他想活着。
碰见这样的君主,他感到恐慌的同时,他更感到兴奋。
这,不就是他梦寐以求的吗!
能够在更大的地方大展拳脚,得到庞大而又显赫的权利身份,能够青史留名,能让所有人记得,草原有这样一个生而不凡的人,他曾经来过!
可他老了,他眼花了,他看错了,他失去了最好的向这即将变化成龙的君主投靠的时机。
但事已至此,他不想放弃。
他虽然错过,可他错的不多,他目前没做任何实质性伤害到这位九五之尊的事情,他觉得自己还有救!
孛做着他力所能及的尝试。
他先砰的一声跪地,重重的三拜九叩。
以他这个年纪,跪与叩的掷地有声实属不易。
他的额头因为力道充足,在布满着砂砾的地面上猛猛磕着而出现了血迹。
“臣仆惶恐!
方才骤睹天兵神将之威猛,魂飞魄悸、语失伦次,实犯不敬之罪,叩请圣王赦蝼蚁狂悖!
今者蒙昊天上帝开示愚蒙,得窥玄机。
复卑臣乃知,朔丹草原将有圣皇应运,廓清寰宇,拨乱反正。
臣虽驽钝朽迈,幸保残喘六十春秋,正为竭肱股之力,效诸葛武侯鞠躬尽瘁之节,辅翼真命。
忆伪王阿史那僭窃日久,致令穹庐蒙尘,生民倒悬。
臣自知罪孽山积,然赖昊天垂慈,得聚教众三千,皆蒙昧受惑之辈。今愿效费仲导纣民归周故事,引彼等洗心革面,行健道、遵圣训,将功折愆。
伏惟皇上垂悯刍荛,赐戴罪之机。
臣当沥胆披肝,效犬马之诚,恭承昊天亲授之玄律,襄赞陛下经纶天地之大业!
另,伏乞圣上赐名更生,涤旧日之秽迹,效犬马于新朝。
蝼蚁微躯,惟求顶戴新名,为陛下驱驰朔漠,收服愚氓。”
语毕,孛拖着疼痛的身躯再次九叩首。
他没有再直视李唯,而是遵从着大唐的君臣之制,垂目、垂首毕恭毕敬。
从圣王到圣皇再到陛下。
从我到臣仆到蝼蚁微躯。
从长生天的代言者,到昊天上帝的虔诚信徒。
从威风凛凛玄蛇部的萨满鬼面孛,到恳求皇上赐姓名赋予卑贱的我新生。
护卫在李唯身侧的毕力格听懂了,时而跟随王富贵处理圣谕公文的王守戒听懂了,最近恶补文化的赵忠也听懂了。
他们不约而同的瞠目结舌,只觉得一股气直冲他的天灵盖。
他们对这样的鬼面孛而感到恐惧。
但又同时,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欣赏。
并非所有人都能听懂鬼面孛的这番自述。
但是他们看懂了曾经威风凛凛不可一世萨满的卑微与对李唯的虔诚,
他们看到了神的代言人匍匐在了他们王的脚下,说着昊天上帝、将他们的王视作真神。
所有人的眼神都炽热的注视着骑在马上,未曾发言表态的李唯。
他们在等待王的决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