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在门口,幽幽地道:“如玉,我回来了。”
她吓了一跳,以为被他发现了,下一刻,却发现他的目光并没有在柜子上做任何的停留,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转过身把房门关上了。随后,他走到墙角,推开屏风,望着她曾经住过的花瓶,柔声细语道:“如玉,你在吗?”等了一会儿没听到回应,好似不死心似的,弯着身子往花瓶里看,站起身子愣了一会儿,忽又拿起花瓶轻轻地摇了摇。
讨厌,我又该从床上掉下来了……
如玉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出声,心疼得厉害。
他终于失望地把花瓶放回了原处,又小心翼翼地把屏风推了回去。他退了几步,一屁股坐在了床上,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后,便愣愣地坐在那儿发呆。
如玉知道自己该走了,可她就是舍不得,想要多看他几眼。她不出去不说话,只在这儿这么偷偷地看着他就好了,或许今后再没有机会了。
忽地,他似是发现了什么,腾地站了起来,几步冲到了桌边。
完了,完了,那本书……
他站在那儿望着桌上的书,难以置信地伸出手摸了摸,怔了一刻,猛地转身环顾四周,声音颤抖地道:“如玉……如玉!你在,是不是?你出来!我知道你在!”
如玉捂着嘴摇头,不在不在,我不在!
她在心里大声地骂自己,干什么要被他发现那本书啊,否则还能多看他一会儿的!怎么办?必须要走了,不能让他发现的。
如玉闭了眼,向后退,从柜子后面穿墙而出,在她退出来的那一刻,她好像听到了柜门被用力打开的声音。
对不起啊,寂言,我不能再见你了。
如玉失踪了,一连几日不见踪影,凤儿急得直掉眼泪,不住地埋怨自己嘴快。二牛也着急,把所有的兄弟朋友都叫了来,城里城外寻了好几日,一点儿消息也没有。
起初,凤儿和二牛怀疑如玉许是受不了心苦,去找邵寂言了。他们让个脸生的兄弟去偷偷打探,发现邵寂言那儿没有任何的异样,仍会时不时地在夜半无人之时回到西柳巷等着如玉回去找他。
知道如玉没与邵寂言在一起,凤儿害怕了。如玉现在心神恍惚,万一在外面溜达过了时辰,天亮之前来不及躲起来就糟了。二牛从旁安慰,只说如玉纵是痴痴傻傻的,但阳光射在身上还能觉得出疼,甭管是密林还是城里,寻个能藏身的角落还不算难。凤儿哭着说,万一她是故意的呢?万一她就是想化烟化灰呢?二牛想,如玉那个一根筋的傻妮子还真是说不好,但是这话他不敢跟凤儿说,只说如玉或是心里苦得不行,又不愿让人看见,自己躲在哪个角落里藏着呢。凤儿如今没了分寸,也只期盼着是这个样子。
凤儿和二牛为如玉的失踪心急如焚之时,邵寂言却浑然不知,可这些日子,他没有一日心里不苦的。
他如今也算是如愿以偿,中了探花,入了翰林院,也得了王丞相的赏识抬举,前途一片光明。然而他心里却空了,一日日虽称不上行尸走肉,可总也是提不起精神来。他想如玉,想得紧。
他曾找过二牛,二牛跟他说如玉离开了京城。他不信,如玉离了京城能去哪儿,无依无靠的,她是在躲着他呢。他猜她大概会住在二牛家,他回忆着她以前跟他说的话,就到二牛的栖身之地附近去找,却被一群妖怪缠上,凶巴巴地赶了他出来。这让他更加确信如玉就在那儿,他稍稍放了些心,有二牛和凤儿在旁贴心地照顾着,她至少不会受人欺负。可那个傻丫头离了他,定是难受,肯定会躲在角落里偷偷地哭,他甚至在梦中都能看到她伤心落泪的样子,可怜兮兮的惹人心疼。
有了功名又入了翰林院,他不能再住在那个破旧的小院儿了。他搬去了北城,但是旧宅中的东西一概没动,他凑足了银子把这个院子买了下来,他想如玉肯定舍不得他,早晚还是会回来看他。他总会在夜半之时回来这儿,盼着某一次推开门撞见如玉就在屋中坐着,看着他们曾经用过的东西掉泪,他就走过去温柔地把她抱进怀里;又或者,她想他想得紧,会偷偷搬回那个花瓶里住。他每次都满怀期待地去看,落空之后仍是小心翼翼地把屏风挡好,遮住白日里的阳光,等着她某一天会回来。
那天晚上,他终是等到了!他看到了他给她的那本书摊在桌上,上面的泪痕未干,模糊了字迹。他叫她的名字,她却不应。他知道她就藏在某处看着他,可到最后,她还是走了,狠心没有见他。他虽然难受,但总算是知道她还躲在暗处偷偷关注着他。
这让他欣慰的同时又有些不安,他不知道如玉会不会知道王丞相想把小女儿嫁给他的事。他原以为王丞相有意许给他个亲戚家的小姐,未承想竟是他的女儿,这让他感到很吃惊。虽说王丞相的小女儿是庶出,可他一个才入翰林院的小小探花,说什么都是高攀不起的,他不明白王丞相为什么这么抬举他。
若是往前推三四个月,他必然会惊喜万分,管他是什么缘故,能成为一品权臣的女婿,他几乎可以看到自己未来的风光了。但是现在他却高兴不起来,他不能娶那个王小姐,他有如玉了。
他知道他和如玉之间几乎没有任何在一起的可能,除非如她说的,等着一个虚无缥缈的机会。可这要等多久他不知道,也许十七八年,也许三五十年,也许是一辈子。他不敢说自己能等她那么久,但至少现在他不愿违心地随便娶一个女人,像她说的那样生儿育女,然后安心地等她来给他做小。他不能想象如玉怎么和另一个女人相处,她肯定会被欺负的;他也不能想象自己怎么跟如玉以外的女人相处,他现在能想象的最美好的日子就是和如玉两个人,或许还有他们的孩子。
但是要如何回绝王丞相的美意却是一个难题,他早前已经明明白白地跟人家说自己没有娶亲,也没有定亲,这会儿自然不能凭空冒出个娘子来。他也不好跟王丞相说自己喜欢上了一个女妖,并且情不自禁地与她暗度陈仓做了夫妻。
好在王丞相并未把这件事情捅破,只是话里话外地暗示过他,大概的意思是,等半年后他在翰林院立住了脚跟,可请掌院学士做个婚媒。
他现在心里很矛盾,既希望得到王丞相的看重抬举,又希望他别太过于抬举他了,最好在这半年里王丞相自己变了卦,把女儿嫁给别人才好。不过世事往往就是这样,有时候你处心积虑想得到,上天偏偏要为难你;而当你不存这个妄想了,上天偏又要掉个大馅儿饼给你,也不管你是不是想吃。显然,他现在的处境属于后者。
王丞相三五不时便把他叫到府上提点,有时是介绍些近派的同僚,有时是闲谈一些时政要务,也是在探他的底。对于这些,邵寂言倒是应对自如,他知道王丞相是个保守派,在一些不触及自己原则底线的事上顺着他说便罢了。果真一个多月来,他愈发得了王丞相的欣赏。
这一日,他又被王丞相叫到府上,说是给他介绍认识吏部的两位同僚。他不敢马虎,吏部可是管着官员的升迁调度,自该多多结交。只是他去得早,王丞相和那两位大臣似还有些旁的事情要谈,管家把他引到中厅,上了茶点,请他稍候片刻。
邵寂言坐好,请管家尽管去忙不用照顾他。因他已是府上常客了,管家倒也不客套,留了两个丫头斟茶倒水地伺候,便退了出去。
邵寂言兀自在堂中吃茶,等了一会儿不免又出神乱想起来,脑子里也没有想别的,仍是如玉和王家这门亲事。他端着茶杯,望着浮在水面上的茶叶发呆,心想:如果王丞相把事情挑明了,他是说自己不举好呢,还是说断袖好……他认真地琢磨了一下,扬眉舒了口气,只觉自己是疯了,竟冒出这么窘的想法来。
邵寂言放了茶杯,起身走到窗边,把窗子打开,想着赶紧透透气才好,再这么想下去,保不齐一会儿真的头脑发热说了什么傻话。
时已入冬,外面除了山石便是光秃秃的树木,没什么好景致,不过视野倒是开阔得很。邵寂言随意望出去,便见一处假山后面藏了位女子,正往他这边探头张望。他觉得有些失礼,才要收回目光,见那女子竟然在向他招手。
邵寂言一怔,下意识回头看了看,只见屋里的两个小丫头正在厅堂里面规矩地站着,看也没看这儿,可见外面那女子并不是冲她们招手。他再转回头往外看,那女子竟然还在招手,而且神色慌张,好像就是在叫他。
不可能,怎么可能呢?邵寂言觉得自己是眼花了,又向窗外四周看了看,一个人也没有,再望过去,那女子居然还不死心地挥手唤他,好像是叫他过去。
邵寂言心里一慌,连忙关了窗子回到原位坐好,心里直打鼓:怎么回事儿?那女子是谁?干什么叫他?王丞相这府里他来过不止一回了,看这府里的奴才一个个都规矩得很,怎么会有这么没规矩的丫头?
可是,看那服饰打扮,却也不似个丫头,倒像是个小姐……
邵寂言越发糊涂了。这可更奇了,丞相府的小姐更不可能有这个举动了。
他坐了一会儿,甚至开始怀疑自己刚刚是不是生了幻觉,犹豫了一下,到底禁不住好奇,瞥了那两个丫头一眼,只做无事地又走过去把窗子推开。那女子竟然还在,见了他又喜又急地挥手。
邵寂言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他脑子里头一个想法是:这会不会是王丞相设下试探他的把戏,试探他是不是个见色起意、心怀不轨的伪君子?但是这个想法很快被他否定了。王丞相纵是有这个心思,在外面寻个女人贴上他观察便是,何必费这个心思,在自己家里弄上这么一出,倒是给自己脸上抹脏了。
既然不是这样,那便真是那个女子自己有意唤他。可这儿离得虽远,但只看个大概轮廓,他也能确定自己并不认识那个女人。她叫他做什么?如何都透着蹊跷。
邵寂言知道眼下最稳妥的做法便是假装没看到,但在好奇心的驱使下,他并没有这么选择。他踌躇了一下,跟那两个丫头说要出去方便,那两个丫头也不好跟着带路,只与他说了方向,他便趁机出了屋来。
邵寂言出了屋,并未立时往那女子的方向过去,而是只做去小解的模样,堂而皇之地往相近的方向走,目光根本不往女子那儿瞅。待到快近了,他方假作一转头偶然见了那女子的模样。
那少女躲在山石之后,相距他二十来步,刚刚在屋中站得远看不清楚,这会儿走近,方看清此女子的容貌,却是个柳眉杏目、弱质纤纤的少女,衣着打扮不俗,一副千金小姐的模样却一点没有大家闺秀的端庄矜持,倒贼儿似的向他招手,又突然开口唤道:“寂言……寂言……”
邵寂言吓得愣住,再不敢靠近,慌忙地四下看了看,随即做出恭敬的样子行了个礼,回道:“小姐有礼,在下误闯冲撞了小姐,还望小姐见谅,只是……刚刚似是听见小姐唤‘寂言’二字,却不知小姐如何知道在下名字的……倘若是在下听差了,还望小姐恕罪……”
那少女戚戚欲泣,颤巍巍地道:“寂言……是我……我是如玉啊……”
邵寂言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惊得呆住,再看眼前少女虽容貌陌生,然神色、表情可不就是活脱脱的如玉吗?他一下回了神,转看四下无人,慌忙上前把如玉拽到山石后面。不等他开口呢,如玉便一下扑了上来,抱着他低声哭道:“寂言,你可来了,我可等到你了!”
邵寂言惊魂未定,也顾不得安慰她,连忙把她抬起连声问道:“如玉……你……你怎么……你可是上人身了?是来找我?怎么回事?你怎么在这儿?”
如玉抹了把眼泪,转泣为喜道:“寂言,我现在好了,我现在有肉身了!我能和你在一起了,我不会再吸你的精气了!”
邵寂言更糊涂了,一脸迷茫地道:“什么肉身?是这个身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如玉猛点头道:“就是这个身子,是王小姐的,就是你未来媳妇儿的,她不要了。”
“不要了?”邵寂言怔了一下,惊道,“难道……难道她?”
如玉道:“是,王小姐前几日投湖了。她不要这身子了,她不要我要!我给你做媳妇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