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难就难在若得罪了老爷子,他真死给你看。他真的不知道如何是好了,他会投机,那是看准了,可婚姻问题上应该如何投机?脑子里混混沌沌的没了主意,难道投不准对那菊花的判断了吗?只好顺口应和老爷子说:“你不是说让他们离婚吗?”老爷子一听便振振有词,一副据理自傲的神情说:“我说过多少次了,咱们许家的孩子怎么也不能和一个劳教犯成夫妻吧。这是他自己找的,自找苦吃,日后的孙媳妇我来操持。我是想好了,再找的时候,凡是和你屋里的,再加上俊俊,哪怕是一点点类似的毛病,咱许家是坚决不娶。”
许金仓“哼”了一声就走。许良囤看不出是不顺从,也看不出是顺从,不过这样,他就已经很满意了。解放以后,他觉得这个革命干部的爹这么难当。经过资本主义工商业改造,虽说自己落了个“红色粮商”的美名,但毕竟粮食买卖摊子没了,不仅在社会上,连在这个家里的地位也向许金仓倾斜了,家里这两件大事能定住砣儿,他已觉得不错了,想到这里冲着东屋喊:“家福,还不起来,都什么时候了——”
许家福“哼”了一声,又用被子蒙上了头。老爷子推门进去掀了被子,厉声厉色地说:“你爹也同意了,快起来写份离婚书,去劳教大队找俊俊签个字,到民政去办离婚手续。”
许家福揉着眼睛坐起来问:“判劳教让离婚吗?”
“让,我都问了,”许良囤说,“组织上支持,这是和坏分子划清界限。”
许家福再混,也算还有点良知,他最清楚自己被剪刀刺伤的过程,再说,爷爷越这样,他从内心里越恋着俊俊,可是事情到了这一地步,已经是迫不得已了。
老爷子见他慢慢腾腾,就一伸手把他从被窝里拽了出来,瞧着他洗脸、吃饭,又写了离婚书,特别嘱咐让他要回那408斤粮票。许良囤一直把他送到县郊劳教大队的接待室,听到干警在传俊俊,他这才躲出去,可心里还是不放心,又绕到后墙窗下,紧贴着墙面,躲着身子,看着许家福是不是按他嘱咐的去做。
会见室别无他人。因为今天不是会见的日子,俊俊又是刚进劳教所,正在进行入所教育。许良囤打着许金仓的旗号托了人才答应让见。许家福忐忑不安地坐在椅子上,考虑见了俊俊如何开口。俊俊随着带路的干警开门走了进来。她已经剪了辫子,穿着一套灰色的衣服,裤缝、裤带、袖口一圈都缝着一道白杠杠布。大概是心虚,许家福一见到俊俊,一下子就变慌张了。
俊俊用指责的口气问:“找我有什么事儿?是离婚吧?”
许家福不回答,从兜里掏出写好又签了字的《离婚协议书》,点了点头。
“好啊,你倒提出来离婚了,还写上了要那408斤粮票……”她边说边将协议书一撕成碎片,“离——离——离——”“嗖”地往许家福身上一扔,左右开弓,狠狠打了他两个嘴巴子后转身就走。许良囤影着墙瞧着,气得直叹气,禁不住大步闯进了接待室。干警随即赶来,许家囤大喊让俊俊站住,手点划着俊俊对干警说:“劳教犯还这样,太猖狂了……”干警连忙说:“许家老爷子,你放心,我们一定好好管教,一定好好管教。”
许良囤捡起协议书碎片拽着许家福就走,嘴里直嘟囔:“软骨头,她一个犯人,你就擎着让她打……”
大杜疾步来到邓华办公室门前,脑子混浆浆像一锅糨糊,门也没敲就一推跨了进去,觉得不对劲儿要后退时,邓华笑哈哈地说:“来来来,进屋了怎么又退呀,你进我办公室不用敲门,随时欢迎。再说,我办公室也没别人。”
“邓县长,不好意思,”大杜说,“我有些冒失了。”
“嗬,对了,你最大的特点就是冒失,快坐吧,”邓华指指椅子说,“你的老首长,林副部长太关心你了……”
“怎么?”大杜忽地站了起来,“邓县长,你是不是向林副部长打我的小报告了?”
“哈哈哈……瞧你说的,”邓华笑笑说,“坐下,坐下,不是打你的小报告,而是向林副部长汇报工作。你回县没多久嘛,在你身上发生了这么多事儿,每件事儿,包括处理意见,我都抽空打电话向林副部长汇报了。”
大杜担心地问:“林副部长怎么说?”
邓华笑笑说:“有的事儿他听了只叹息,有的事儿再问问就不吱声把电话挂了。”
大杜追问:“邓县长,你不会给我添油加醋往歪理上推吧?”
“那怎么能呢,你是英雄,是名人,又是林副部长关心的部下。”邓华说,“有时候,我怕说不到点子上,都是写了稿子向首长汇报的。”他说着拿来笔记本让大杜看,大杜一推说:“我不看,邓县长,找我有什么事儿?说吧!”
“我就和你说实话吧,”邓华说,“林副部长说,你那些事情他都很理解,你就这么个秉性,咬准理儿不放,也觉得没什么好办法劝你,甚至说能理解你,由于冒失,该办好的事情也办坏了。”
大杜坐不住了:“哟,林副部长生我气了吧?邓县长,帮我挂个电话吧,我给首长解释解释。”
“你看,这不又冒失了。”邓华说,“林副部长说了,你是一块含铁量很高的好矿石,但,还不算是一块锃锃发亮又当当响的好钢,应该好好熔炼熔炼,还说,这也难怪,大杜同志出身贫寒,只是在识字班以及战场上的业余时间学了点文化……”
大杜着急了:“邓县长,林副部长什么意思呀?”
“没什么意思,是要锤炼你成为一块好钢。”邓华边给大杜倒水边说,“林副部长说,粮食部党校要办一批后备干部培训班,让你去学习学习。”
大杜问:“学什么?多长时间?”
邓华说:“学文化,学领导干部的工作方法等。”
“开玩笑,”大杜说,“我一个腰里挂钥匙的,又不是什么干部。”
邓华笑笑说:“首长说了,管你是不是干部,你是作为特别学员安排进去的。”他说着拿来《明传电报》递给了大杜。大杜一看,是一份学员入学通知书,上面有邓华给许金仓给予办理粮食关系的批示。他眼睛发直地问:“什么他妈的狗屁局长?不找他!”
“不找他找谁呀,”邓华说,“许金仓是粮食局长,他签了字,粮食管理所才能给你办手续。现在中午了,下午再去吧。”
深秋的中午,太阳的热量已经微乎其微,街面上不少行人已经穿上了薄棉袄。人们除了忙晚秋之外,还要准备冬天烧的,街面上拉豆秸、玉米棒,拉树条子的不少。凉风吹拂着地面上的树叶、庄稼叶,在地上嗖嗖地飞跑着,小小县城好一派清冷的景色。
许金仓知道老爷子不会做饭,也不会去买饭,儿子更是那样。他买了馒头刚进家门,老爷子就拽住他说:“走,到梁大客气家一趟。”许金仓满是烦恼,又不得已,只好喊出许家福拿回馒头,跟着老爷子走。老爷子边走边说了去劳教大队的情况,让他陪着一起去找梁大客气把俊俊和许家福离婚的事情圆和好,还有,那408斤粮票也是通过梁大客气送的,还要通过他要回来,许金仓说离就离,杜家也能同意,那408斤粮票就算了。许良囤咬着牙说坚决不行,和许金仓较着劲儿往梁大客气家走去。
青草正在杜家和杜二一起涨红了脸给小芹解释、道歉。许金仓先来到了梁家大门口,敲了好一阵子门就是不开,也没人应声,但好像里边有动静。他眯着眼睛贴在门缝上一瞧,见那菊花端着饭菜正往梁大客气屋里端,听到敲门声,急忙躲进青草的房间,还关上了门。
梁大客气拉栓开门点头哈腰,客客气气地问:“许局长,老爷子,吃了吗?”
这时,许良囤还不知道那菊花在这里,点头说:“吃了,吃了。”许金仓大步跨进去,双手一叉腰,一副示威的架势逼问:“梁大客气,我听说你和我老婆过上了?哼,人老心不老呀,还金屋里藏娇呢!”
“嘿嘿嘿……”梁大客气连忙说,“哪有的事儿呀?别听闲言乱语,咱们可是多年的老朋友了。”
“是啊,”许金仓气哼哼地说,“是多年的老朋友了,人都说宁占朋友衣,不占朋友妻。你一天装模作样儿,客客气气,挺古董呀。我告诉你,没有证据我可是不乱说的,你和那菊花过不要紧,我俩可是没离婚的合法夫妻,我要告你个通奸罪……”
许良囤怔了:“金仓,你说什么呀?”
那菊花“砰”地推开门,怒气冲冲地边往前走边训斥:“姓许的,你不要逼人太甚。离婚,我马上和你离婚!”
许良囤惊呆了。
“离婚,这么好就离婚!”许金仓并不示弱,“要离,我先告你两个通奸罪,然后再离婚。”
那菊花声嘶力竭地怒斥:“滚——滚——你给我滚——”
“金仓家的,”梁大客气说,“别这样,咱有话慢慢说,脚正不怕鞋歪,你不就是在这里住着嘛!”他一拍胸膛说:“姓许的,我看透你了,姓梁的不在乎!”
许金仓嚷得更响了。
大杜从县政府回来到了家门口,听见那边传来了梁大客气和许金仓的暴躁声,像是吵架,急忙走过去。许金仓瞧他一眼不吱声了,看来他是有些怵大杜的。大杜一眼又看见了那菊花,知道出了乱子,有意要杀杀许金仓的威风,把信猛地递给了许金仓。许金仓大略一看,心松弛了一下,从贴心兜掏出钢笔,左手握着《明传电报》,签完字递给了大杜,然后指指梁大客气说:“你等着——”便扬长而去了。许良囤一时间无话可说,跟在他后面溜溜走了。
许良囤一出门,大杜问梁大客气是怎么回事儿,梁大客气说,那菊花补充,大杜忍禁不住气愤地说:“那姨,离就离,不通人情的王八蛋。姓许的不是说你和客气大叔过上了吗,就过了,看他能怎么的,我看,客气大叔比姓许的强多了……”
梁大客气难为情地拦话说:“孩子,说什么呢。”
“客气大叔——”大杜也觉得冒失,说了过头话,忙道歉说,“我就是有话掖不住,别介意呀,说的不对多多包涵。”
梁大客气瞧瞧那菊花,脸憋得通红,一时什么也说不出来了。那菊花气得回到了青草屋里,掉起了眼泪。梁大客气站在门口,想敲门又缩回了手,又伸出手想敲门,又慢慢缩回手,一次比一次伸手快,一次比一次缩手慢。
……
天空飘起了雪花。
大杜踏上了去北京的火车,下车后又上公交车,进了粮食部党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