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个表姐妹，在月府住了七天，本来还要继续住一段日子的，卢敏家里突然来人接她，说是她的父亲前日在酒楼饮酒过度，中风不起，继母让人来传话，说是速速归家。

我这才知道，卢敏的母亲，已离世好几载了。而她那情深意重的父亲，在妻子死后不到百天，便另娶了他人。

蒋沅和林家姐妹，多逗留了一日，但是最爱挑话头的卢敏不在了，众人也就好像，没那么多事可以聊了。

恰好府上也都来了人，要将她们接回去，各回各家。她们依依不舍，我们月府三千金，也是好一番客套，期待着下一次的聚会。

这时，蒋沅突然对我说道：“墨渊，其实晚一点嫁人挺好的。我看我的手，为练琴磨出多少茧子。我们与谢府是世交，谢一山十一岁的时候，就说喜欢弹琴的女子，他母亲便是城中弹琴弹得最好的人，也因为琴艺好，才嫁给了他父亲。因此家人逼我练琴，常常夜以继日，然而去年才听说，人家谢公子，已经不喜欢听琴了，他现在喜欢听箫声。”

我想不到，临别之际，蒋沅竟也我说出心底的话来了。她有些好笑，说道：“我家家境不如从前了， 但因着谢一山喜欢，从去年开始，我又苦练吹箫。父亲还花重金，买回了一支紫玉箫，请了原先在宫里待过的乐师。我这几日能出门，也是因为，乐师有事耽搁着。”

我的心底，也很不是滋味。蒋沅正与我一边交谈时，门外已经催促着了。她又笑道：“你莫笑我，要是笑我，我以后再不见你了。”我拉着她的手，忽然觉得前一段时间，我们怎么就只顾着装，却没有真正的相处呢？我不由得怅然。

月夫人把我叫到一旁，说起了这几个表姐妹的种种好处。反正就是，我不如人，月夫人嫌我没个大小姐的样子。

我真的难以置信，月夫人会专门请人上门，只是为了证明，我比不上她们。我倒也不是十分在意。因为我压根也没有想过，要和她们比。

结果后来我在经过厢房时，正好听见了月夫人和刘妈妈的对话。月夫人说道：“小敏这孩子，聪明是聪明，就是小聪明，太外露了，不好。”

我一时好奇心起，便站在窗外，月夫人又说道：“蒋沅倒是挺稳重的，但是被他们逼得太狠了，听说连喝水，都是有定数的。她母亲坚定地认为，水喝多了，人会浮肿。”

月夫人又评价道：“至于林家的那两个丫头，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小家子气得很，看什么都新鲜。”她叹了一口气，“还是我家这丫头好，长得有几分样子，还能挣钱，只是太不肯听话了些。我的一片苦心，她竟全然不知。”

听着月夫人在背后如此说我，我的心情十分复杂。好像有些感动，却又好像有些疼痛。她到底是认可我的，一想到这里，我的鼻子竟有些酸了。

原来我在她心里，并不是一无是处。可怜天下父母心，但我又无法，真正的和她亲密无间。一个从小就被母亲放弃，长到十多岁才回来的女子，其实对于母亲，也不会有太多期待。

我木然地向前走着，我和月夫人之间，从前是隔着墙，如今倒像是隔层纱了。

这一段日子，谢良安和谢苏苏，都没有再来找我，月夫人不肯死心，又试探性地送了一次礼。但是居然被谢府回绝了，太史令已经回了府，月夫人送的礼。

太史令托人回复的是，太贵重了，不合适。其实东西不算十分贵重，就是府里自己用桂花熏的茶。太史令一向最疼谢良安，与其说是太史令的意思，不如说是谢良安已经下定了决心吧。

我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起来。月夫人也没说什么，好像打算，不再与谢府来往了，这倒是好事。但是月夫人会这么轻易地放弃谢良安吗？她觉得我能被谢良安看上，已是无比幸运的事。如果错过了谢良安，我再也找不到这么好的人家了。

月夫人没有任何动作，我反而捉摸不透她的心思，不由得更慌了。我发现月夫人有一个习惯，每每晚饭过后，她总喜欢一边饮着新制的桂花茶，一边和刘妈妈说会儿话。

这几日，我便不时地偷听墙角，听来听去，也没听出个子丑寅卯来。看来，月夫人真的是放下了吧。想到这里，我一阵窃喜。

然而很快，我发现我想错了。一次刘妈妈貌似无意地提起常云昇，月夫人忽然说道：“墨渊这丫头，不舍得与常云昇断了，我不如从那小子身上下手。”刘妈妈不解地问：“如何下手？夫人的意思是？”

我不由得凑得更近了，月夫人说道：“听说常云昇是很孝顺的。这些年来，他一直纠结于他父亲的死。”月夫人说到这里时，我的心不由得往上吊了起来。月夫人继续说道：“当年常之幸之死，虽是意外，却也不完全是意外。”

刘妈妈说道：“夫人，其实不必如此。由夫人出面，断了那小子的念想，何必非要提及往事呢？”

月夫人说道：“这常云昇，性子相当倔强，却想娶我的女儿。我嫁了个打仗的，已经后悔了半生，我断不会再让自己的女儿，也走上我的老路。”

此时的我，却无法再感动了。月夫人又说道：“只要常家那小子断了念想，过一段日子，再告诉他，一切都是误会。那时时过境迁，往事也就淡了。我不信，他会为了墨渊，背上不负父仇的罪名。”

我终于明白了，月夫人，她这是要用最狠的招了。常之幸因月行山而身亡，常之幸做了他乡的亡魂，发妻亦上吊追随，而月行山却成了朝廷重臣，受到嚣重，常云昇先前未必没有疑心的。但只要月夫人亲口告诉他，且令他相信了，他纵使对我还有所眷恋，也不可能再坚持下去。

此时，我真的很想冲进门去，求月夫人不要这么做。但我的双脚有如灌了千斤铅，根本动弹不得。我缓缓地吸了一口气，心里极其矛盾，奋力地挣扎着，也理不出一个头绪。

月夫人如果真的那样做，后果也是很严重的啊。常云昇弃了我，倒是小事，我并不是没有爱情便活不得了。但是常云昇若控制不住自己，找月行山报仇，或是报复于月府，这便是两败俱伤的事。

我明白了，月夫人不仅不爱我，也不爱月行山，她要的，是所有事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中，不可脱离。

偏偏我是一个不肯被掌控的人。我也不知，是如何回到自己屋里的，莲生和月晓娟的丫环碧儿在一处做绣活，刚刚才回来，见到我吃惊地问：“小姐，你怎么了，是不是病了？”

我深深地呼吸，说只是受了些凉。莲生不信，摸着我的额头，又给我倒茶，一面拿了件披风来，她兴兴头头地告诉我，长勇近日找过她了，说近日皇帝赏赐常将军，自己也沾了光，攒了不少钱了，叫莲生想吃什么，想买什么，尽管开口。

我知道常云昇忙得很，自那日后，也没再找他，心中却有着莫名的期盼。一日日的，却又失望起来。

这一夜，我又失眠了，如果月夫人要将如此残酷的事，告知于常云昇，让他陷入巨大的痛苦之中，我宁愿和他分离。

当第二天清晨来临的时候，我终于合上了双眼，眼角的泪痕，刚刚才干。新鲜的阳光照着我的脸庞，我却觉得，世间最美好的东西，每一分每一秒，都在逝去。用力去追，拼了命去抓，却总是被命运，开起了无情的玩笑。

或许，我应该随波逐流，做一个听话懂事的好女儿，一切就都简单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