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城毗邻京都,乃夷越第二大都城。
徽城最大的酒楼,华兴楼,楼起三层,此时正值饭时,每层都是喧嚷之貌,只有第三层稍显清静。
此时,最上层的一雅间内传来盈耳的歌舞声乐,隐有男女的嬉笑声透门而出。
两个店伙计手执托盘,以身顶开房门,上了更多的美酒、菜馔。
与此同时,房内的情景展露。
只见屋内三张长长的矮几相围,其中两张左右相对,一张横陈于中间,正对着屋中央的平台,那台高不足一尺,几个衣着袒露的艳女正娇娆地扭动着细腰,蜜色的皮肤在灯火中更添冶情。
这些歌妓舞姬俱是从花楼中特特请来的,平台旁坐着几个乐者,声情并茂地吹拉弹唱。
在那三张矮几边,围坐着几个锦衣华服的膏粱子弟,俱是半披着褐色卷发,散阔着衣领,也不正正经经坐着,有的屈起一条腿,胳膊搭在膝上,有的两腿打直,身子后仰,胳膊也直直撑在身后,一双眼微眯地看着台上的表演。
矮几正中一人,面容深邃,轮廓刚毅,三十来岁的男子,栗色的发,男人屈着腿,一条胳膊横搁于案上,一条胳膊撑于腿上,那条搁于桌案上的手有一下无一下地点着,指上套着几个硕大的玛瑙戒环。
这时旁边一宝蓝交领半臂衫的年轻男子凑了过来,玩笑道:“安努尔大哥,一个人喝闷酒算什么,不会又跟你家老夫人起争执了罢?”
男人叫松赞,是华兴酒楼的少东家。
另几人身边都有美姬或是小倌儿,只安努尔独自喝着闷酒。
松赞说罢,朝一个方向睇了眼色,立时上来一个身量修长,脚踏步铃的小倌儿,跪坐到男人身边。
只见这小倌儿着一件无袖的交领半长衫,腰间系一根丝绦,散阔着衣领,露出纤长的颈项和净瘦的前胸,下着一条宽大的石青色灯笼裤。
别的倒还好,一双眼睛尤为多情,不似女子如水的媚光,却是让人想要征服揉碎的欲。
小倌儿给男人倒上一杯葡萄酒,递到他的面前,另几人也执着酒杯凑过来笑闹打趣。
徽城众人皆知,安家郎君不喜女子,偏爱男风,一直到三十来岁仍没娶妻,更无一儿半女。
因为这个,安家老夫人十分愁烦,若只是喜好男色倒还罢了,一般权贵之家,也有圈养娈童的,可那也只是一种风流喜好,不耽误人家娶妻生子。
可这安家郎君不是,他是独爱男风,对女子提不起丝毫情趣。
安努尔接过酒盏,慢慢喝下杯中酒。
旁边另一人说道:“不用说,大哥定是心里不痛快,不然怎的这美奴儿当前,他却看也不看。”
此人叫石儿禄,家中做珠宝营生,齐眉勒着一根宝带,披着发,又将发分成许多股小辫,很是不羁的调性。
安努尔笑着点了点那人:“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虫不成?”
石儿禄干脆坐到安努尔身边,脸上的笑收了几分,语调也变了:“大哥,何必这样执着呢,好些事情都过去了,不是么?娶个女人,生个孩儿,在你家老夫人面前也有个交代,让那妇人在老人家跟前伺候,也不耽误你在外面快活。”
安努尔看着桌子上的酒具,不言语,隔了一会儿,摇了摇头:“还没过去,过不去……”
说罢再次接过小倌儿递来的酒,仰头喝下。
其他几人也都是轻叹,脸上再没了笑,整个雅间内只有晃动的烛光和歌舞吹弹。
别人只知安努尔好男色,却不知这里面有一桩可怜可叹的往事。
好多年前,具体年数谁也记不清了。
那个时候的安努尔也才二十出头的儿郎,正值风华正茂的好年纪,那时的他……并不像现在这样。
他有一个喜欢的女子,她叫赛依拉,她和大多热烈的夷越女子不同,她是安静的,安静得像清晨的风。
赛依拉家住在乡野间,安努尔和她在乡野间相识,相爱。那是安努尔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他愿溺死在她好看的眸光中。
后来,他告诉母亲,想要娶赛依拉为妻,得到的却是母亲的呵斥。
“一个乡野之女怎可入我安家大门?”
“你的婚事我已有计较,就别想其他的了。”
安努尔从小在母亲的严管下长大,对母亲说一不二的性格已见怪不怪,可这一次,他不要听她的,他想为自己争取,他很明白自己的心,他爱赛依拉,爱这个清风一般的女子。
“依拉,你再等等,我会说通母亲,她会接受你,再给我一点点时间……”
他抚上她的发,这样告诉她,后来,这些话成了他痛恨自己的源头,他让她等,再等等……
可他忘了她的母亲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那日,母亲将他叫到跟前,让他去一趟京都,那边的铺子需要清账,他去了。
在他离开之后,母亲便派人找上了赛依拉的家,在强大的威慑和足够钱财的驱使下,赛依拉的家人将她嫁给了邻村的一个男人。
待他从京都回来,才得知这个消息。
他寻到那户人家,站在树下,看着那座破败得连石墙都砌不起的土黄小院。
安努尔木木的怔在那里,接下来无论出现什么,都是他害怕看到的。
这时,柴门开了,拐出来一个黑瘦的男人,男人瘸了腿,看年纪已有四十多岁,他的后面跟着一女子,女子一身灰败的素衣,头发散乱。
女人肩上挑着一把扁担,篓筐里堆满了瓜果蔬菜,沉甸甸压着女人薄削的双肩,这让她走起路来十分艰难。
一阵风来,她就这么撞上了他的目光。
女人先是一怔,险些站不住,下意识抬起手想要整理散乱的鬓发和衣衫。
她的嘴角还没调整好该有的弧度。
接下来,安努尔做了一件直到如今仍无法原谅自己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