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村野地,又全是孤儿寡母,村里各家一入夜就早早闭了门,不肯走动。乍然传来门响,在这沉沉夜里格外清晰,激的隔壁老狗按捺不住,汪汪的吠叫起来。
俩女人都愣了,王婶到底年长胆大,站起来大喝一声,“谁!”
门扉笼罩的黑暗里,慢慢浮现出一张老泪纵横的脸,哑着嗓子喊了一声,“老婆——!”
王婶懵了,阿姝也懵了,只有阿念还安好的睡着,手里犹然紧紧攥着糖果子。
王婶率先反应过来,一声“老王”才叫出口,霎时泣不成声!
王良艰难得整个人挪出了阴影,先吓破了胆子一样去紧紧关住了门,这才哽咽着低声,“老婆,你小声些,我,我回来了!”
只见他浑身褴褛不堪,几近衣不裹体,手里还拄着一根树棍,脚上的鞋子烂的漏着三四个脚趾,脚后跟早已断裂不见。
他头上的华发,才不到一年的功夫,就已花白不堪,双颊瘦的完全凹陷下去,又黑又皱,跟刚从坟土里爬出来似的。
王婶跌跌撞撞的往前迎了两步,突然发现他之所以拄着拐,是因为一只脚正以不可思议的角度扭曲着,青紫流脓,无数残死的蚊蝇围着他的伤口闹闹哄哄的转。
王婶一下子嚎出来,“挨千刀的,你,你怎么了!你这是受了什么罪啊!”
他俩霎时抱头痛哭,王良却一边嚎啕一边低声,“小声些,小声些,我,我是偷偷跑回来的,要被抓回去就死定了,我受不住那苦,更舍不得你们娘俩啊……”
瞧他回来,阿姝早已急了,她知道王大哥九死一生,他们俩口子又难分难舍,肯定有很多体己话要说,可她等不了啊,一边四下乱看,一边急急慌慌的问,“王哥,王哥,元清呢?元清……呢?”
见他活着回来,王婶的心定了大半,此时听到阿姝发问,她也反应过来,胡乱抹了一把泪,“对啊,元清呢?既然你能逃出来,其他人呢?你们有没有一起逃回来……”
王良却嗫嚅了,好半晌,他才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低声,“老婆,你帮我打碗水,我脚疼的厉害……等我坐下,坐下说。”
阿姝心急如焚,却又不好过分催促,连忙快步随着王婶一起去打水收拾,安顿孩子。天太晚了,也不好再把阿念叫醒,便把孩子抱进去睡了。
王良一气灌下了一大碗水,刚叹了口气,眼睛就湿了,他抹了把脸,这才抖着声音说。
“……我们逃跑那天,元清就病倒了,躺在床上有气无力。他说,与我们一起逃也只是拖后腿,让我们先走,机会难得,能走一个是一个。”
“修长城的活计,真不是人干的……我们手脚上都带着镣铐,一天足足要干满十二个时辰,遍地都是拿着鞭子催进度的监工,哪里稍微慢一些,鞭子就要上身了。”
“一天只有两顿饭,顿顿都是清得见底的稀粥,和两个发馊的窝窝,一根咸菜是要嗦满三顿的,还不见得天天有。我们就挤在工地旁的烂茅屋里睡,后面紧挨着茅坑和死人坑,夏天烂的人直吐,冬天又冻的人直抖,手脚冻疮痒的恨不得挠下皮肉来才解恨……”
王婶听他遭遇,心疼的直咬牙,阿姝却不关心这些,紧紧抓着他几乎烂完的衣袖,“元清呢?后来呢!”
王良咽了口唾沫,这才抖着继续道,“元清他……他病的太重了,我们实在带不走他……”
“跟我一起逃出来的,咱村的共有4个,我们被追杀的时候,老张家的大儿子就死了……后来在路上,老赵家的扛不住,也病死了,就剩下我和老李家的小儿子,一路乞讨,一路跋涉……”
“那该死的‘编户齐民’,我们是逃出来了,一路上都没有人敢收留,也打不了工,只能硬生生的拖着两条腿,从西北一路乞讨回来,前几天,眼瞅着就要到家了,老李家的还是扛不住,也死了……”
“我也断了一条腿,一路东躲西藏,忍饥挨饿,终于活着到家了……”
阿姝却执拗的瞪着他,抓着他,仿佛痴了,只一味的重复,“元清呢?”
王良抽泣着抹脸,仿佛崩溃般的低声,“我想,他……他是活不成了,他们哪里肯给我们看病,生病了也照样要修长城……我看到太多太多了……”
阿姝一闭眼,两行热泪终于滚下来,她抖着声音,低低的,“那他死了,他的尸骨呢……”
王良摇摇头,艰难的,“先放在死人坑里,等着修长城的时候……”
“就和着草和泥浆,一起砌在长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