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面上毫无阻拦、肆无忌惮的朔风裹挟着冰粒子如刀锋般剐蹭着将士们的面庞。
长孙冲将火把狠狠插进铁石般的冻土,掌心被麻绳勒出的血痂在朔风中绽开蛛网纹,殷红血珠尚未渗出便凝成冰晶。
三天前用百炼钢筋加固的堤坝此刻正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那声音像是被囚禁在冰河深处的蛟龙在垂死挣扎,震得人后槽牙发酸,千里冰凌的河面随之震颤,蛛网状的裂痕在月光下泛着幽蓝寒光。
\"水位降三寸!\"数名虎背熊腰的传令兵列成雁阵,铜钟般的嗓门在河岸炸响,声浪裹着冰碴在河面上弹跳,铠甲与冰面碰撞的铿锵声与呼喝声交织成网,将汛情编织进长孙冲与李泰紧绷的神经。
忽然间急促的马蹄声踏碎冰凌,斥候滚鞍下马时溅起三尺雪雾,腰间铜牌与冰甲相击发出清越鸣响。
\"宿国公急令!三百里外冰凌壅塞成坝,请公子即刻定夺!\"
身披玄铁重甲的裨将翻身下马,单膝跪地抱拳时护腕上的霜花簌簌而落。
长孙冲凝视着河面上游移的冰层暗影,玄色裘袍在风中猎猎作响,颔首时冰碴在领口凝成霜甲:\"传令宿国公与三皇子,着牛皮冰靴,携火药铁锥,在冰面凿孔布药,静候狼烟为号。\"
……
待马蹄声没入风雪,崔牧搓着冻得通红的双手凑近,将两个裹着油纸的胡饼塞进长孙冲怀里。
曾经绣着金丝云纹的锦缎早已换成粗麻短打,这位清河崔氏的嫡子此刻正箕坐在冻土上,发髻歪斜却浑不在意。
远处粮车上挥舞火把的郑烈在暮色中划出流萤般的光轨,长孙冲朝他抬手轻挥,腕间玉镯与护甲相撞,发出清脆的碎玉声。
\"当年灾情,你们守着粮仓如同新妇守贞,\"长孙冲摩挲着胡饼上焦脆的芝麻,热气在他睫毛上凝成细小的冰珠,\"我又是拍卖会,又是股份,想尽法子才从你们五姓七望的指缝里抠出一点点粮食。如今倒好,荥阳郑氏都把压箱底的陈粮搬出来了?\"
“都自家兄弟,我也不瞒你,你们的消息到之前,我都在想,我到底该怎么做。”长孙冲抬头看天,语气中尽是迷茫。
“找法子扣出再多的粮食终究也是杯水车薪,让这帮百姓吃饱,就只能”,长孙冲顿了顿道,“让将士们换上流寇装扮,星夜破开七宗五姓的坞堡”
坞堡是一种民间防卫建筑,兴起于王莽时期社会动荡之际,由世家大族营建自保。东汉光武帝禁毁未果,至黄巾之乱后发展为军事据点及避难所。其发展在汉末至南北朝达鼎盛,随中央集权强化渐被官城取代,宋元之际因战乱复现延续了这种民间防卫体系的历史周期。
长孙冲抬手,止住崔牧开口继续道:“先不论能不能抢到,也不论能抢多少,只论能不能抢。”
“就只论这军令该沾谁的手?”,长孙冲长叹一口气,“不能让太子上,一个还没登临大宝就与世家交恶的太子,能不能平平安安都另说,以后的登基大典怕是要变成世家歃血盟誓的祭坛,更别提李泰李恪二人,毕竟如今皇家可是要与士大夫共治天下。”
“接下来还有谁”,长孙冲掰着手指道,“懋功叔和知节叔,平时我这叔叔伯伯喊的亲昵,我也相信,假如突厥高句丽之徒兵临城下,他们也愿听我之言冲上一冲,但此事他们绝不会上。”
“懋功叔上月刚为思文求娶了博陵崔氏女,程处弼娘子是太原王氏族人。真要动手时,他们能默许亲卫借道已是仁至义尽。如今这天下,也许也只有我的那位姑父能驱策他们做这事了。”
“那就剩下我,所以,问题来了,你说我要不要抢。”长孙冲自顾自的继续道。
“若我执旗一挥,百姓也许能活下来,也许会对我感恩戴德,十里送迎”,长孙冲张张嘴,长舒一口气,抬头望天道,“可是我怎么办。”
“我的父亲必备世家攻讦,就算姑父竭力保下我父亲,官职不变,爵位不变,地位尊崇。可是呢,下边的官员呢,一边是世家,一边是尚书,该站哪边显而易见,一个政令连书房都出不去的尚书,和被去了根的树木有什么区别。”
“我的母亲呢,如今是登堂入室的国公夫人,之后,京城怕不是没有一个夫人圈子愿意接纳她。”
“还有颖儿,终究有天要嫁人的,虽然我天天喊着,不要嫁人,要养她一辈子,但显然不现实。找个有勇有谋的好儿郎,相爱相亲,我也了无遗憾了,但此事一出,别说门当户对,不孤苦伶仃就算好的了。”
“可要是不救”,长孙冲深深呼出一口浊气,指着远处席地而坐摩肩接踵的百姓道,“那他们呢?他们只能在史书上留下‘岁大饥,人相食’几个字吗?”
“常羡人间琢玉郎,天应乞与点酥娘。尽道清歌传皓齿,风起,雪飞炎海变清凉。
万里归来颜愈少,微笑,笑时犹带岭梅香。
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苏轼《定风波·南海归赠王定国侍人寓娘》)
“此心安处是吾乡”,长孙冲食指中指紧紧并拢,用力的戳着自己心脏处狰狞道:“可是,我这里安不下来啊。”
“那妇人手中牵的女娃娃,才和颖儿一般大啊,应当是开开心心,天真烂漫的年纪,可如今呢”,长孙冲似怒吼似哀怆道,“那眼睛,一点光都没了,希望都没了啊。”
“可我不去抢,那就眼睁睁看着他们去死吗,我做不到啊。”
“每晚每晚,我心中就出现一个天平,父母颖儿和这数万百姓就落在这天平的两端,来回的晃呀晃呀。”
“晃一下,那天平指针就在我的心上划下一道口子,疼的我整夜整夜睡不着。”
“这世间真的有神吗,世间有难,我不求你相救,给我一束微光也好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