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我会留下来。”
对方反而有点不安:“您和魏院士商量过没有?太屈才了。”
张东尧停住脚步。
他说:“我有我想做的事情。”
……
走出医院的时候,阳光正好。
张东尧有点恍惚。
生命是死亡的一部分。
死亡是生命的一部分。
张东尧在街上走着,汇入人群。他开车上路,汇入车流。他不知不觉把车开回罗桑县,置身于欢呼雀跃的、准备参加下午分红仪式的工人的海洋中。
“——动作快点,分红了!”
“快快快,有钱了!有钱了!”
“打赢了外贸仗,打土豪,分田地!”
张东尧环顾四周。
太阳照在他的脸上。
太阳照在每个人脸上。
“……他妈的。”张东尧喃喃咒骂,“该死的太阳。怎么能这么好。”
这是一场集体的、宏大的欢乐。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真诚的笑脸。一个人的人生被改变了,两个人的人生被改变了,一群人的人生被改变了。
金融危机还没过去。经济的退潮愈发凶猛。时代的波澜壮阔永无止歇。
当他坐在书斋里,他会痛心远处的宏大灾祸。可当他站在地面上,他发现,其实自己植根于身边的呼声里,植根于最庸俗的、最繁琐的日常中。
他被留在这里。
他会留在这里。
他的姐姐死了。张东尧很清楚地知道,自己身体里的某一部分,也跟着死去,永远不会再活过来。但就算被命运打败也没关系。因为死去的这一块,挖掉了,失去了,然后会被其他活着的填补。最终,再大的伤口,也变成一块疤,或早或晚,总归会愈合。
就算在泥里爬,也要努力活下去。
张东尧的心砰砰跳动着。
他的姐姐死去了,可街上众人的生命却汇入他的心脏,他感受到自己的胸腔里,终于传来蓬勃的、生命的跃动。
人是会被感染的,人是会感染人的。
他曾经,把自己的痛苦汇入大家的痛苦。所以,如今,大家的快乐也就成了他的快乐。
张东尧趴在方向盘上。
他想哭。
于是张东尧以一种滑稽不堪的样子,杀猪般、惨痛地、嚎叫起来。
……
人被命运打败的样子,真是丑陋啊。张东尧心想。
还没哭几秒钟。
短信响起,是复读学校提醒他,“张凌云”的报名已经成功,催他缴费。
张东尧的银行卡里有一笔钱,原本是拿来给张东娇的icu续费的。他其实还有别的银行卡,但他动用了这张给姐姐预备的银行卡,转了一笔学费,到复读学校的账户上。
做完这一切,张东尧被电话接二连三地打断,他确认了几处善款使用的条款,耐心地和人沟通……
是他把问题想得太简单。
这些人是听不懂人话还是看不懂汉字?
张东尧坐直身体,耐心地和人沟通,不耐烦地和人沟通,高声吵架,凶狠威胁,机智甩锅,反复扯皮……
他妈的,张东尧咬牙切齿地心想,确实有什么变了,确实他变了,但——他妈的——他每一天的工作其实没有任何变化。
天下同事一般黑,不是混蛋,就是蠢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