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东,“安齐堂”药铺内。
烛火摇曳,将苏婉儿的身影拉得修长,她纤细的手指正将最后一卷素白裹伤布塞进樟木药箱,动作快而不乱。药柜上"仁心济世"的匾额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温润的光泽,与她急促的动作形成鲜明对比。
窗外,一阵紧似一阵的号角声穿透窗纸,震得柜格上的青瓷药瓶轻轻相撞,发出细碎的脆响,像是无数牙齿在打战,发出细碎的脆响。
“婉丫头!”
半掩的房门被猛地推开,刘婶踉跄着冲进来,粗布衣襟上溅满暗红的血点,双手也是如此,额头上还带着一抹已经凝固的血痕。
她扶着门框大口喘息,胸口剧烈起伏,喉咙里发出风箱般的声响:“你爹让你快送药去城隍庙”话未说完,又一阵号角声如闷雷般滚过,那低沉的声音仿佛贴着地皮传来,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落下,“又送下来好多受伤的后生,听说契丹人已经上城墙了!”
“当啷!”
苏婉儿手中的铜药碾砸在地上,在青砖地面上滚出老远,她下意识抓住药柜边缘,指甲在檀木上刮出几道白痕:“上城墙了?”她的身子在发抖,声音更像绷紧的琴弦般发颤。
刘婶用沾血的手背抹了把脸:“坊正已经带着咱们坊里几十个后生上去了,听说那个姓冯的小将军还在城头死战”说着,她突然抓住苏婉儿的手腕,掌心湿冷黏腻,“婉丫头,这次怕…”
“不怕…”
苏婉儿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神,低头看着药箱里排列整齐的金疮药瓶,忽然想起昨日给那个冯校尉包扎伤处的情形。
那伤在他背上,是一道狰狞的血口子,缠裹伤布的时候,冯校尉耳根通红,竟赧然地推了她一下,那笨拙的模样让她不禁莞尔。
烛光照在瓷瓶上,折射出的光斑在苏婉儿的脸上跳动,她长吁一口气,弯腰拾起药碾时,铜面上扭曲的倒影让她怔了怔,那张脸上已不见了往日的恬静。
“不想那么多…”
说话间,她解下腰间绣着忍冬纹的襜衣,露出素白的中衣,“只要有人在守城就好,就算守不住,也不过是玉碎罢了!”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从柜台暗格取出珍藏的雪蛤接骨膏时,苏婉儿的指尖在琉璃盒上停留了一瞬,盒盖上精致的缠枝花纹已经被摩挲得有些模糊,这是娘亲留下的嫁妆,父亲从不舍得用。
刘婶怔怔看着这个平日说话都细声细气的姑娘,突然利落地将青丝挽成男儿式的发髻,用银簪固定。药箱背带勒进她单薄的肩膀时,刘婶才发现她中指上还沾着昨夜替伤员缝合伤口时留下的血痂。
“婶子,咱们走!”
苏婉儿掀起门帘,漆黑的夜色瞬间吞没了她纤细的身影。
刘婶追出去时,看见她跑动的姿态像极了当年她娘亲在瘟疫时奔走的样子,微微前倾的背脊,仿佛永远在逆风而行。
拐过染坊时,一阵裹挟着焦臭的夜风卷来。
苏婉儿脚步不停,只是将药箱抱得更紧了些。
箱底藏了半包砒霜,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若真到了那一刻…她的嘴角浮现出一丝释然的笑意,没什么,如此也能与娘团聚了!
城墙上,厮杀声震天动地。
冯晖手中的狼牙棒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突刺间的缝隙被血肉填满,每次挥出都会划出一道血红的弧线。他的甲胄上布满刀痕,左肩的护甲已经被劈开,露出里面渗血的绷带。
一架攻城塔贴近城墙,在月光下投下狰狞的阴影。
闸门轰然落下时,数十名契丹兵嚎叫着冲上城墙,他们脸上涂着靛青纹饰,眼中闪烁着嗜血的光芒,如同冲破地狱结界的恶鬼。
“挡住他们!”
毛璋大吼着冲上前,手中步槊如毒蛇般刺出,将冲在最前的敌人钉死在木板上,不成想第二个契丹兵趁机撞来,将他扑倒在地。
眼看弯刀就要劈下,冯晖从侧面抡起狼牙棒,伴着骨骼碎裂的脆响,那名契丹兵的胳膊被砸成了扭曲的形状,断骨的白骨茬刺破血肉露了出来,那柄弯刀的刀刃则擦着毛璋的鼻尖落下,在青砖上迸出几点火星。
“毛璋,还能战吗?”冯晖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
“能战,死不了!”
毛璋抓起地上的弯刀,一个鲤鱼打挺站起身来。
他刚迎上冲来的契丹军卒,一支箭矢就射中了他的肩窝,但他只是身形略顿,挥出的弯刀则狠狠地劈在一名契丹兵的脖子上,喷溅在脸上的鲜血让他显得愈发狰狞起来。
“给老子烧了它!”
箭矢来自攻城塔,冯晖转头嘶吼地下令。
他的视线扫过城墙,已经不确定是否还有火油,原本负责焚烧器械的十人队早已阵亡,他们的尸体就堆在墙角,像一堆破败的玩偶。打了这么多天,能守城的东西几乎快要用尽了,还能这样坚持多久,他已经没有时间去想了。
这时,程保带人赶来增援,坊正陆保也领着人冲上城墙,有几个汉子挑着担子,担子两端皆是装满灯油的大木桶。听到冯晖的吼声,陆保赶忙吩咐:“王老五,快把麻布浸透油甩下去,烧了它!”
很快,一大团浸透灯油的麻布团燃烧起来,跳动的火苗映红了王老五沧桑的脸。他顾不上火焰灼手,抓着火团冲到城墙边,奋力甩向攻城塔。
然而,就在火团落在攻城塔的瞬间,三支箭矢射进王老五的前胸,他后退了几步,低头看着胸前颤动的箭羽,嘴角溢出鲜血。
“老五!”
坊正陆保惊呼,喊声里已然带着悲凉。
如此死去,王老五并不甘心!
他抬眼看见一名契丹兵即将翻过垛口,转头冲着陆保咧嘴一笑,露出染血的牙齿,随后用尽体内最后一点力气前冲几步,猛地抱住那名契丹兵的双腿,一同翻滚下城墙。坠落瞬间,他想起离家时,有身孕的老婆塞进他怀里的炊饼尚带着余温。
第二团麻布又被点燃。
刚补防上来的少年郑七将火团准确无误地甩进攻城塔内,火势在木塔上迅速蔓延,转眼间便将整座攻城塔包裹其中。然而郑七还未来得及欢呼,一根长矛便贯穿了他的腹部,将他钉在城墙上。
他握着透体而出的矛杆,用尽最后气力想将契丹兵撞下城墙,然而只是向前顶了两步,契丹人的弯刀就割开了他的喉咙。鲜血喷涌而出,在月光下呈现出诡异的暗紫色,顺着城墙缓缓流下,像一条蜿蜒的小溪。
夜风呜咽着掠过城墙,带着焦臭和血腥味。
远处的契丹大营篝火连天,如同地狱之门已经敞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