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河西岸的芦苇在夜风中簌簌作响,六月的潮气裹着永济渠水冲出的泥腥扑面而来。
纵马前冲的间隙,冯晖回头望了一眼紧随的两边军骑,不免有几分得意,舌尖抵住铁面獠牙状的边缘,铁锈混着河水的咸涩顿时在唇齿间漫开,青面獠牙上正倒映着对岸星星点点的火把。
得意很正常。
从长直军的无名小卒到破军营校尉,再到此刻能领两百重甲军骑冲锋陷阵,冯晖曾有过类似想象,却没想到会实现的如此快。
这两百重甲军骑是从县城北门冲出,沿浮河西岸堤坝迂回,直插被永济渠水淹成七零八落的义昌军主力右翼,而右翼恰好就是义昌节度使刘守文所在的位置。
“冯晖,你记住,这两百骑兵可是我花了大价钱才建起来,也是咱们军骑的全部家当,今晚就交给你了,千万别给我打光了。”
沈烈在军营里部署应对之策时,跟冯晖说出这番话。
这两百军骑确实让沈烈花费不少,光是买马、养马以及训练骑兵就是一大笔开销,人马俱备的重甲也要花钱,就连骑兵戴的那副形如鬼脸的铁面,都是花钱请城西的王铁匠亲手打制。
“烈哥儿,你放心,出去多少匹马,待战后回城时,保证一匹不少,要是少一匹,你就砍我一刀!”
当时,冯晖拍着胸脯如此保证,却被沈烈反驳。
“不对,是出去多少军骑兄弟,就要有多少人回来,马不重要,没了可以再买,无非是多花点钱而已,能纵马杀敌的兄弟没了,即便有再多的马,有屁用!”
“冯晖,烈哥儿说的没错。”
夏鲁奇非常赞同沈烈的观点,招募新卒简单,但招募一个真正能披甲上阵的悍卒不容易。虽说打仗就会死人,但如果领兵之人有临敌韬略,跟随的军卒就会少死,甚至可以做到不伤一兵一卒而大获全胜。
“不到万不得已的情况,军骑绝不能用作强行冲阵,如果横冲硬撞,护具再好也防不住枪阵,你与兄弟们都会死在枪阵之下,一定要懂得寻机应变。”
对于夏鲁奇的嘱咐,冯晖谨记于心。其实他也清楚这个事实,之前在长直军的时候,上过不知多少次战阵,亲眼见过骑兵强行冲阵时的惨烈。
另外,沈烈还叮嘱冯晖:“还有,如果义昌军被你冲退,不要追,余下的截杀由陈参负责,你只需在后边做好策应,你给老子记住了,要是再敢冒进胡来,老子会新账旧账一起算,非砍了你不可。”
沈烈之所以连番叮嘱冯晖,是因为他太了解冯晖的性子,这小子就是一个魔头,一旦杀得兴起,会不管不顾。
所谓老账,是指冯晖在南皮县五垒城劫掠屠城一事,虽然夏鲁奇将这件事情瞒了下来,但怎么可能瞒得住,沈烈只是不想追究而已。
说到屠城这种事情,在战乱之中发生的概率并不低,往往都是领兵者的纵容,深究原因,其实也挺复杂。
表面上看,屠城是暴虐,是以杀戮劫掠以充军饷,实则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领兵者知晓人性的懦弱,只如果不消除心中的胆怯,上阵只能是死,所以才会通过杀戮来麻痹对死亡的恐惧。
沈烈想改变,也无力改变,因为这个世界本来如此,就是一个残酷扭曲的聚合体,从古到今都是这样,所有人都是在掠夺与被掠夺中生存。
“校尉,他们起枪阵了,扎得太密。”
魏仁奇紧跟着冯晖,说话间将手中长槊前指,槊头燃起的火苗被夜风扫吹得呼呼作响,如同讨命的招魂幡。
冯晖没应声,探手摸了一下马鞍旁挂的一对大葫芦。葫芦里没有酒,而是灌满了猛猛火油,塞紧的葫芦口缠着浸透松脂的麻布条。不仅冯晖有这样的葫芦,每一骑都配备。
“分!”
当距离越来越近时,冯晖扬起手中的马槊,槊锋顶端的火苗在半空摇了三下,爆开的火星随风四散。
下一瞬,两百铁骑霎时裂作三条火龙。左路魏仁奇的长槊撕开浓黑夜色,右路马蹄踏碎水洼中支离破碎的月影,中路铁流却在距枪阵三十步处陡然放缓冲势。
冯晖能清晰看见对面士卒颤抖的枪尖,那些寒芒正随着他们粗重的喘息明灭不定,他们在害怕,在恐惧死亡的来临。
骑兵,在冷兵器时代具有非常强的优势,但骑兵的最大优势其实并非是迅猛的冲击力,而是超强的机动性。
战马的奔跑远超于人类。
在两军对阵时,骑兵凭借这一优势可以捕捉到步兵军阵之中的薄弱环节,对其发起攻击,并且在守军来不及补位的情况下,逐步撕裂军阵,令军阵中的步兵在无法洞察全局的情况下产生恐慌,从而使对方军阵发生溃败。
说起来,马匹不喜欢冲锋,也最不擅长正面冲撞,所以骑兵想要正面强行冲击时,通常会用黑布蒙住战马的眼睛,令其失去判断,只能听从骑手的操纵。
如果不遮挡马眼,战马在前冲遇到阻碍时,往往会有躲避的动作,也就是会往对方军阵有缝隙的地方冲。
正是因为战马具备这样的反应,在不做强行对抗的情况下,骑兵的进攻方式通常会采用以锥形队列。
最前面的骑兵会任由战马冲向对面两个步兵的间隔空隙,这会让步兵害怕,如果训练不足,步兵会不自觉往两边挪,腾出更大空间躲避战马的冲撞,如此一来,阵型发生变形,从而导致最终被分割截断。
对于这种情况,步兵最好的应对就是不留一丁点缝隙,所以步兵阵多是环形或是方形阵,以这样的阵型来减少空隙,同时也能防止有人怯战逃跑。
战阵之上,即便是装备最精良的重骑兵,也不会正面冲击列好阵型的步兵方形枪阵,这种的做法跟送死没什么两样,绝不是像后世影视剧里演绎的那样绝对性碾压。
不过,如果对面是一触即溃的乌合之众,这就不好说了,通常而言,重骑兵发起攻击时,多会冲击阵角,又或是冲击军阵侧翼与后背。
所以说,战阵之上拼的是命,更是组织度与纪律性,只要列阵步兵有严格的军纪,战斗力顽强,骑兵很难冲破,而且骑兵面对重步兵的反冲击,通常也会毫无反抗能力。
这就是夏鲁奇嘱咐冯晖的原因,冯晖没有当做耳旁风,在交战之前便提早兵分三路,采用之前商定的策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