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将密林浸染成深浅不一的黛青色,朱允熥伏在覆满苔藓的古木后,屏住呼吸凝视着二十步外的火光。
阿依娜单薄的身影蜷缩在燃烧的篝火旁,月白苗裙上斑驳的泥痕与血渍,在跳跃的火苗映照下忽明忽暗,发间银铃随着她动作轻轻摇晃,却被篝火爆裂声盖过了声响。
只见她突然跪坐在地,用木棍将火堆扒开,露出外层裹着焦黑泥土的圆球。
泥土外壳在高温炙烤下龟裂出蛛网状纹路,蒸腾的热气裹挟着荷叶清香扑面而来。
阿依娜兴奋地捡起石块敲击,“咔嚓”一声脆响,泥土应声而裂,露出内里金黄油亮的叫花鸡。
鸡皮被烤得泛起诱人的琥珀色,油花顺着表皮沟壑缓缓滑落,在炭火上溅起细小的火星,浓郁的香气瞬间弥漫在潮湿的空气中,连藏在暗处的朱允熥都忍不住喉结滚动。
“应该熟了吧……”阿依娜喃喃自语,指尖微微发颤地撕下一只油亮的鸡腿。
滚烫的肉汁渗出,烫得她“嘶哈”直叫,连忙对着鸡腿吹气,通红的嘴唇一张一合,像只着急啄食的雀儿。
朱允熥嘴角不自觉上扬,正要现身,却见少女咬下一大口肉的瞬间,表情骤变。
阿依娜的眉毛猛地拧成麻花,眼睛瞪得浑圆,原本泛红的嘴唇不受控地抽搐。她机械地咀嚼着,喉结艰难地上下滑动,苍白的脸颊渐渐涨成诡异的紫红色。
突然,她“噗”地吐出嘴里的肉块,抓起一旁的竹筒猛灌凉水,却被呛得剧烈咳嗽,眼泪混着炭灰簌簌落下。
朱允熥这才注意到,鸡皮下渗出的黑色颗粒是没化开的粗盐,泛着暗红的鸡肉上还粘着几簇焦黑的辣椒籽。
篝火噼啪作响,映着阿依娜失魂落魄的模样——她失落地戳着鸡身,嘟囔着:“明明是按小锅锅教的做的……”声音里满是挫败,肩头也随之垮了下来。
枯枝断裂的脆响混在篝火噼啪声里,朱允熥没忍住的闷笑还是漏了出去。
阿依娜像受惊的麂子般猛然转身,苗刀出鞘的寒光在暮色中划出半弧,刀刃直指他藏身的榕树:“哪个?!”
尾音带着苗疆特有的颤音,发间银铃随着急促的呼吸叮当作响。
“出来!”她赤足踩上潮湿的苔藓,脚踝的银链晃出细碎银光。
朱允熥举起双手从树后转出,束发的玄色缎带不知何时松开,几缕碎发垂在额前,眼底还漾着未褪的笑意:“阿依娜,是我。”
少女紧绷的肩膀骤然放松,苗刀“当啷”入鞘,琉璃般的眼睛亮起惊喜的光:“小锅锅……”话音未落,就见朱允熥的目光落在地上焦黑的叫花鸡残骸,嘴角又不受控地抽搐起来。
“我一般不喜欢笑,”他别过脸去咳嗽两声,喉间却溢出破音的轻笑。
“除非憋不出……噗!哈哈!”颤抖的手指着鸡肉上结块的粗盐和焦糊的辣椒籽,腰间苗刀随着大笑撞出清脆声响。
阿依娜的脸“腾”地烧起来,从耳根红到脖颈。她弯腰抄起半块泥壳就砸过去,却被朱允熥轻巧躲过:“不许笑!”
尾音裹着哭腔,又羞又恼地踢飞脚边的石子。
少女转身要跑,发间银铃却缠上身后的藤蔓,挣扎间几片枯叶落在发顶,更衬得她像只炸毛的小猫。
朱允熥笑着上前,伸手替她解开纠缠的银链,指腹擦过她发烫的耳垂:“好好好,不笑了。”
余光瞥见她通红的眼眶,笑意突然凝在嘴角。
他掏出怀中的帕子,轻轻擦去她脸颊的炭灰:“其实……能吃上阿依娜亲手做的叫花鸡,就算辣得喷火,咸得掉泪,也是天底下最好吃的。”
阿依娜猛地抬头,泪珠在睫毛上打转。她伸手揪住朱允熥的衣襟,把脸埋进他胸口闷声说:“下次再笑,就……就把你也做成叫花鸡!”
话音未落,自己先“扑哧”笑出声,温热的气息透过衣料,在他心口烫出一片涟漪。
朱允熥揽着阿依娜的腰缓缓坐下,枯枝在身下发出细碎的呻吟。
篝火噼啪炸开火星,将两人交叠的影子投在布满蕨类的岩壁上,像一幅晕染的水墨。
阿依娜靠在他肩头,发间残留的香草气息混着篝火的烟味,在潮湿的空气里氤氲成温柔的漩涡。
“小锅锅,这段时间你去哪了?”她仰起脸,被火光映红的眼睛像两汪盛着晚霞的清泉,睫毛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阴影。
朱允熥喉结滚动,指尖无意识摩挲着她腰间的银饰,冰凉的触感却压不住掌心的烫意:“额……我去办一件大事。”
“哪样大事?”阿依娜突然撑起身子,苗绣袖口滑落,露出腕间淡青色的伤痕。
朱允熥的目光一滞,伸手轻轻覆上那道伤,喉间泛起酸涩——那是以前他在密函里看到的,赤水河械斗留下的印记。
“后面再告诉你。”他将她重新搂进怀里,下巴蹭过她柔软的发顶。
阿依娜“哼”了一声,手指揪着他衣襟上的盘扣来回扯动,却突然顿住。
她抬起头时,眼底的星光黯淡了几分:“哎,小锅锅,你是大明的皇孙,能不能命令不良帅放了我阿爸和阿叔?”
林间的风突然卷着枯叶掠过篝火,火苗猛地窜高,将朱允熥骤然紧绷的侧脸照得忽明忽暗。
他望着阿依娜泛红的眼眶,心里不由得一软,但为了大局又咬咬牙狠下心来。
“这……”他喉间发苦,指甲几乎掐进掌心,“我虽然是大明皇室之人,但是这不良帅和不良人不归我管啊,他们只听命于秦王。”
说完,他尴尬地挠了挠头,指尖却沾到阿依娜发间的枯叶。火光跳跃间,他看见少女失落垂下的睫毛,在眼下投出颤抖的阴影。
“好吧……”阿依娜重新靠回他怀里,声音闷闷的。朱允熥望着远处摇曳的树影,在心里默默重复那句话。
篝火炸裂的火星溅在他手背,灼痛却比不上心口翻涌的愧疚。
他收紧手臂,将怀中的人搂得更紧,暗自发誓:阿依娜,对不起了,其实我就是不良帅!后面定要把这世间最好的都补偿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