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久攻不克、伤亡惨重的战报与段德操北疆大捷的喜讯几乎同时送达长安。李渊的案头堆积着触目惊心的伤亡数字和粮秣消耗清单。作为开国皇帝,他面临着多重压力。
首先便是巨大的消耗与国内隐忧,唐朝 二十万大军长期在外,关中府库渐空,民夫转运粮秣疲惫不堪,潜在的民生怨怼和内部不稳(如李建成坐镇长安也需弹压各方)令他忧虑。而且,突厥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也构成了不小的威胁,北疆段德操虽胜,但突厥颉利可汗的主力仍在阴山以北虎视眈眈。李渊常年和突厥打交道,深知突厥习性,他们最喜欢在对手陷入泥潭时趁火打劫。像刘武周旧事(突厥趁唐军主力东出时南下)如同噩梦萦绕。洛阳僵持越久,北境空虚的风险越大。
再者,便是来自河北窦建德的威胁, 窦夏势力急剧膨胀,已明确表现出救援王世充的意图。若唐军顿兵坚城之下,师老兵疲之时,突遭窦建德生力军背后一击,后果不堪设想。结合对爱子的担忧与朝堂暗流,李世民是他最出色的儿子,也是帝国的利剑。但利剑久折于顽石,亦有崩断之险。巨大的伤亡不仅消耗国力,也可能损耗世民的威望和嫡系力量。此外,太子李建成一系在朝中并非没有声音,持续的消耗战可能给反对者提供口实。
面对“一劳永逸”的风险和李世民追求“毕其功于一役”的固然豪迈,作为皇帝,李渊必须考虑“万一不逸”的代价,若洛阳最终未克,唐军主力却元气大伤,突厥、窦建德甚至内部势力都可能给新生帝国致命一击。综合考虑后,皇帝李渊认为风险已大于收益。 与其在洛阳城下耗尽精锐,不如暂时回师,依托关中休养生息,待北疆更稳、准备更足后,再图东进。这是一种战略收缩的保守决策,源于开国皇帝对帝国根基稳固的极度重视,以及对多方威胁的深刻忌惮。
长安太极宫两仪殿内(小范围秘密朝议的地方),烛火摇曳,气氛凝重如铁。李渊背对众臣,凝视着巨大的天下舆图,手指反复划过洛阳与代北的标记,裴寂、萧瑀、任瓌、陈叔达垂手肃立,无人敢先出声。
李渊缓缓转身,目光扫过群臣,声音显得低沉而疲惫:“诸卿… 洛阳战报,尔等皆已详阅。世民… 还在苦撑。” 他顿了顿,指尖重重敲在洛阳位置:“坚城未下,将士日损。而河北…”但见其手指猛地移向漳水方向,“窦建德已聚兵十余万,蠢蠢欲动!北境…” 接着他的手指又划向阴山,“突厥颉利,狼子野心,代北烽燧连日告警!任卿,边情究竟如何?”
任瓌跨步出列,面色严峻,答道: “陛下明鉴!兵部接云中、马邑、陇右三道急报,突厥游骑侦伺活动陡增十倍于前!其部落正沿阴山北麓大规模集结,牛羊驱赶,毡帐连绵,绝非寻常游猎!段总管延州之胜,仅挫梁师都偏师,延绥兵力捉襟见肘,绝难分兵策应洛阳,更无力独挡突厥主力!若虏骑此时大举南下…” 他声音陡然沉重,“关中空虚,恐无生力军可御!”
裴寂立刻抓住时机,躬身急奏,语带忧惧的说道: “陛下!任尚书所言,句句惊心!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秦王殿下神勇,臣等素知。然国之根本在关中! 今二十万大军久顿坚城之下,府库为之空,民力为之竭! 王世充困兽犹斗,窦建德虎视于东,突厥群狼觊觎于北!若窦建德果引兵来救,与王世充内外呼应,而突厥铁骑再乘我关中空虚,破塞南下… 陛下!” 他扑通一声跪倒,声音带着哭腔道:“则非但洛阳难图,恐高祖基业,亦有累卵之危!臣泣血叩请陛下,速诏秦王班师,保全精锐,固守根本!”
萧瑀闻言,神色挣扎,原本支持东征的态度在现实压力下动摇,长叹一声奏道: “陛下… 裴相虽言急切,然… 然其虑深远。洛阳非旦夕可拔,窦建德之患却迫在眉睫。突厥动向更是悬顶利剑。秦王殿下… 殿下乃国之柱石,万金之躯,岂可久陷于危墙之下? 臣… 臣附议裴相之请。当断则断,暂避锋芒,保全王师,徐图后计!” 言必,他深深一揖。
陈叔达作为掌诏令的纳言,言词谨慎但立场清晰,言道: “陛下,臣观诸公所虑,皆为国家社稷计。秦王殿下忠勇,志在克复东都,一统河山。然兵法云:‘合于利而动,不合于利而止。’今三面受胁,利在守成。当以社稷安危为至重,将士性命为至惜。 段总管北疆新胜,足可暂稳边陲。若令秦王殿下全师而还,养关中锐气,观窦、王鹬蚌,待突厥冬牧马肥之时机再定征伐,方为万全之策。”
李渊听了众臣言论,沉默不语。殿内陷入死寂,唯闻烛芯噼啪微微作响。他再次转身,凝视着舆图上洛阳那个小小的标记,仿佛能看到城下堆积的尸骸和儿子染血的战袍。裴寂描述的可怕图景、任瓌的边关警讯、萧瑀的动摇、陈叔达的“万全之策”… 还有那些冰冷的伤亡数字,在他脑中激烈交锋。
儿子李世民“洛阳不破,绝不回还”的誓言犹在耳边,终于皇帝肩上的千钧重担压倒了父亲的骄傲与期待。李渊再次猛地转过身,脸上最后一丝犹豫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疲惫却无比决断的帝王威严,声音斩钉截铁道: “诸卿所奏,深合朕心!”
他目光如电,射向侍立一旁、屏息凝神的宦官,下令道: “拟密诏!敕秦王世民:洛城久围,将士劳苦,朕心轸念,寝食难安。 近据多方急报:窦建德拥众南窥,其势汹汹,欲解洛阳之困;北鄙虏情叵测,烽燧连警,恐有乘虚之谋。社稷之重,在安根本;王师之利,贵乎万全。 今三面受胁,非可持险浪战之时。
着尔即解洛阳之围,整饬六军,全师西归长安! 勿以克城一隅为念,当以保全将士、固守关陇、养锐待时为至要!所有善后事宜,准尔临机处置。大军动向,务须机密,不得迟延!
——父 手敕 武德四年二月某日”
李渊口述完,殿内空气仿佛凝固。他特意用了“父手敕”的落款,试图在这冰冷的皇命里注入一丝父亲的温情与无奈。
接着,李渊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位重臣,厉声道: “以八百里加急,密送秦王行营! 此诏…” 他声音压低,带着不容置疑的森然,“止于此殿!若有片言只语泄于外,立斩不赦!”
裴寂、萧瑀、任瓌、陈叔达齐齐跪伏于地,声音带着敬畏与一丝如释重负,齐声道: “陛下圣虑深远,臣等谨遵圣谕!”
宦官躬身捧着刚书写的墨迹未干的密诏,疾步退出大殿。殿门沉重关闭,将殿内的凝重与这道决定二十万大军命运、即将在洛阳城下掀起滔天巨浪的密令,一同封锁在摇曳的烛光之中。
洛阳城外,唐营中军大帐内,李世民的手指死死攥着那卷犹带长安霜气的密诏,“父手敕”三字灼得他掌心发烫,更灼烧着他那颗在洛阳城下煎熬了八个月的心。父皇忧虑的叹息仿佛穿透纸背,那社稷之重、将士劳苦、窦建德虎视、突厥狼顾… 这些沉甸甸的考量,他岂能不知? 然而,一股更炽烈的火焰在他胸中翻腾,那是目睹洛阳摇摇欲坠、王世充困兽犹斗、战机唾手可得而生的近乎痛苦的焦灼与不甘!八个月的血战,数万忠魂埋骨城下,关东诸州望风归顺,眼看这中原腹心之地即将收入囊中,此刻撤军,岂止是功亏一篑?
若此刻撤军,这是将万千将士的牺牲付之东流,是将唾手可得的胜利随意抛掉,更是纵虎归山,让王世充得以喘息,让窦建德有机可乘,让那些表面归附的州郡再次离心离德,最终将帝国拖入更长久、更惨烈的战争泥潭! 窦建德的十万之众在他眼中不过是远来疲惫的乌合之众,其破绽他早已洞悉;突厥颉利的贪婪更让他深信,唯有雷霆胜利铸就的绝对威势,才是震慑群狼的真正屏障!父皇所寻求的“保全”与“万全”,在此刻的退却中只会化为泡影,反将帝国推入深渊!
但“抗旨”二字,重逾千钧! 这不仅是对皇权的挑战,更是对父子之情的巨大考验。李世民内心很清楚,朝堂之上,大哥(太子李建成)一系必会借此掀起滔天巨浪。然而,当目光扫过帐外那些疲惫却依旧坚守的将士身影,想到他们追随自己出生入死的忠诚,想到洛阳城内那些因王世充暴政而水深火热的百姓,想到若半途而废将导致天下再次陷入无休止的战火… 一股超越个人荣辱安危的决心,如同熔岩般喷涌而出!功业险中求!为了将士的血不白流,为了天下的早日一统,为了李唐江山的万世基业,这滔天的风险与罪责,他李世民担了! 他不仅要抗命,更要向父皇证明,他的坚持,才是真正通向“保全”与“万全”的唯一路径!
决心既下,行动如雷霆!秦王李世民当即奋笔疾书,写就一封言辞恳切又充满自信的奏表,用最坚定的笔触向父皇剖析战局道:“王世充虽拥地看似广阔,然其爪牙早已崩坏,号令不出洛阳孤城!其智已竭,其力已枯,破城只在旦夕之间!”
奏表写好后,李世民担心仅凭文字尚不足以完全扭转父皇的忧虑,必须有一位深谙前线实情、能言善辩且深得父皇信任的重臣亲自解说才行。他立刻锁定了参谋军事封德彝,这位刚从洛阳返回、洞悉一切的老臣,正是最合适的人选。他郑重地将奏表交给封德彝,恳切而坚定的的托付道:“德彝公!洛阳存亡,天下大势,尽系公此行!务必将此间实情,王贼之困窘,我军之胜势,以及撤军必将引发天下反王再次勾连、后患无穷之恶果,面陈父皇!”
封德彝深知此行干系重大,肃然领命,星夜兼程奔赴长安。
与此同时,李世民的军事部署毫不停歇。 他必须抢在窦建德大军抵达前,扼住命运的咽喉。于是,他立即下达军令,命令屈突通、李积率主力继续围困洛阳,深沟高垒,日夜佯攻,死死困住王世充;而他本人仍未放弃对洛阳的最后一丝和平努力。他口述了给王世充的书信,由书记官疾书“谕以祸福”,继续劝降,其中言辞犀利地剖析对方困守孤城、粮尽援绝、外援(窦建德)亦将不保的绝境,晓以献城投降尚可保全宗族性命的利害。然而,信使带回的,只有王世充顽固的沉默。这沉默,更加坚定了李世民以铁血手段终结这一切的决心。
几日后,长安太极殿的御座前,封德彝正以其老练的辩才和无可辩驳的前线见闻,进行着一场关乎帝国命运的游说。 他指着舆图,声音沉稳而有力的分析道:“陛下,秦王殿下奏表所言句句属实!王世充得地虽多,率皆羁属,号令所行,唯洛阳一城而已! 城中粮秣殆尽,人心惶惶,士卒离心离德。王贼本人已是智尽能索,力竭计穷!我军虽暂未破城,然其瓦解只在朝夕之间!陛下明鉴,”说着, 封德彝目光炯炯,声音陡然加重,道:“此时若旋师,贼势必复振! 王世充得以喘息,窦建德气焰更炽,那些首鼠两端的州郡必会再次观望甚至反叛!反王势力必将更相连结,到那时,想要再图平定,耗费国力民力何止十倍? 后患无穷,更胜今日啊!”
封德彝的剖析,字字如锤,敲在李渊心头,尤其是那句“贼势复振,更相连结,后必难图”,精准地击中了皇帝对天下再次大乱、永无宁日的最深恐惧。李渊凝视着这位老臣坚定的眼神,回想着李世民奏表中同样恳切的论断,再权衡着北疆段德操新胜带来的缓冲… 终于,他紧锁的眉头缓缓松开,长叹一声,心中撤军的坚冰在现实与亲信的双重说服下悄然融化。
最终,高祖李渊不再坚持那道密诏,默许了李世民在洛阳战场的惊天一搏。帝国的命运之舟,在经历了一次惊险的转向后,再次被推向了李世民所坚信的、通往决定性胜利的激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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