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阳和何少坤在院子里并未停留太久。一来夜深了,二来两人交谈片刻后,发觉可说的话不多。他们皆是善于思考之人,很多事旁人稍作提示便已足够,无需说得太过透彻。
此外,简阳心里一直惦记着周歆昨天下午给自己打的那个电话。此刻想来,时间已过零点,应算是昨天了。他想着回去看看。
所以,尽管何少坤并未完全解开简阳心中的郁结,两人也仅在院子里待了不到十分钟。待习习夜风吹散他们浑身的暑气,深夜的凉意袭来,他们便一同往家属院方向走去。
县委招待所与家属院相邻,穿过与办公区分隔的小月门便是。
简阳走进招待所,服务员正在值班室看电视,见他进来,赶忙起身打招呼:“简书记,您回来啦!周大姐有急事回省城了,她让我告诉您,在书桌上给您留了张纸条。”
“什么?回省城了?”简阳颇感意外,但还是很快向服务员道谢,随后加快脚步朝房间走去。
走进房间,简阳鞋都没换,径直奔向书桌。
在书桌台面上,一张素洁的信纸被压在周歆在结婚一周年时送给他的那支经典的“英雄”钢笔下面,上面的字迹一如既往地秀美工整。
“亲爱的,我走了!
我知道,在如今这个时候,作为你的妻子,我更应陪伴在你身旁。我的离开,会给你增添诸多困扰与压力。但请相信,如果留下来,受到伤害的将是我们最珍视的感情,以及我们用心经营的这个家。
简阳,你知道吗?在你从政这件事上,我们存在着前所未有的分歧。但作为你的妻子,我必须尊重你的选择。我无法强行将你从你热爱的工作中拉回来,那样我就太自私了。可同样,我也不想因你的选择而勉强自己去做不喜欢的事。我已经竭尽全力去尝试了,但结果仍令人失望,我实在适应不了政府公务员这个角色,感觉身心俱疲。
最后,我祝福我的爱人能在逆境中愈发坚强勇敢,你的妻子以你为荣!
爱你的歆。”
简阳紧握着这张薄薄的信纸,手指关节因用力过度而泛白,还微微颤抖着。
房间里,周歆离开时关掉了大灯,仅留下书桌上一盏台灯,光线略显昏暗。简阳将自己埋进墙角边最靠里的沙发里,双手紧紧抱住脑袋,发出一阵低得几乎听不见的模糊声音。窗外的夜,一如往常,月光如银,倾洒大地,虫鸣声此起彼伏。
re评估团明天就要离开了,在古川的工作至此暂时告一段落。李芳终于抽出空来,她打算今天下午去看望舅舅。昨晚,妈妈还特意打来电话,反复叮嘱她一定要去,还详细交代了该说什么话,别让舅舅总为她们操心,一直说到李芳连连保证,妈妈才挂断电话。
李芳跟评估团的其他成员打了招呼,宣布今天下午大家自由安排活动,晚上六点在古川宾馆集合,出席古川为他们举办的送别晚宴。
安排妥当后,李芳悄然离开了古川宾馆。她既没叫车,也没乘坐古川大街小巷随处可见的三轮摩托车,而是熟稔地从宾馆左边的一条小道拐进去,穿过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楼间缝隙,便来到一条老街上。李芳轻车熟路地找到一家老字号米豆腐店,站在店前要了一份酸辣刮粉、一份古川米豆腐。她左手端着一碗米豆腐,边吃边走,左手食指还勾着一份刮粉,随时准备享用。
这可是馋嘴的李芳从小练就的本事。小时候,她总嫌吃得不够,便想尽办法多拿多占,久而久之,就成了习惯。长大后,不知被多少姐妹打趣过。
想到那些亲如姐妹的同学和同事,李芳心里一阵酸涩。
她快步穿过老街,从老街尽头走上一个斜坡。斜坡两边,新新旧旧的房子顺着坡势一栋栋逐渐升高,一直延伸到山坡的另一端。李芳家的老房子就在山坡上面。
望着熟悉的上坡下坡,李芳鼻子一酸,一滴眼泪悄然落下,掉进了手中捧着的刮粉里。
看着泪水在刮粉中溅起的涟漪,李芳不禁笑了起来。她想起小时候,馋嘴的自己为了吃一碗刮粉,就拼命讨妈妈欢心。得到妈妈许可后,便飞快地从坡上跑下来,迫不及待地要一碗刮粉,还让店家把蒜油和豆腐乳使劲往里面加,加到满为止。结果,自己总是边吃边被蒜油刺激得掉眼泪,逗得旁人哈哈大笑,说这小丫头吃碗刮粉,咋高兴得直掉眼泪。
哭鼻子这件事,成了这条老街打趣她的一个经典故事。
李芳心情复杂,忽悲忽喜,站在老街的拐角处,手捧着刮粉,看着来来往往熟悉或陌生的人们。她今天特意换了件高领的蕾丝花边衬衣,放下头发,还戴上一副墨镜,就想悄悄地回来看看。
街口第二家卖自酿烧酒的胖婶眼神最为犀利,大老远就能认出她来。自己可得小心避开胖婶。胖婶在她读高中的时候就夸下海口,只要她敢带男朋友进老街,不管她怎么伪装,胖婶保证一眼就能把她和那男孩子认出来。那时,胖婶是在安慰总担心她早恋的妈妈。而且胖婶还真有本事,好几个偷偷跟着她回家的男孩子,都被胖婶揪出来,好好教训了一番。从那以后,真没有男孩子敢跟着她进这条老街了。
还有坡中间那棵树下,不知摆在那儿多少年的石刻棋盘,依旧热闹非凡。街上的老人们还是喜欢聚在那里。呵呵,一天要和人争十几次棋的大嘴爷爷,又在扯着大嗓门和人争论了。
旁边那个修鞋配钥匙的卢叔,也不知道哮喘有没有好点。自己上次走的时候,还有双鞋放在他那儿没去拿呢。
李芳呆呆地站在拐角处,看得专注,想得入神。
过了许久,她才悄悄转身,从街的另一头离开。她不敢走进老街。
随后,李芳来到自己以前工作的单位——县人民银行门口,远远地望了望,没敢进去。只是坐在银行对面,以前和姐妹们最爱来的西饼屋里,点了杯珍珠奶茶和两个泡芙。可惜,店里那个一见她就脸红的小男生不见了。
就这么四处闲逛着,李芳慢慢消磨掉了一个下午的时光。最后,她来到县城里最大的超市,其实就是以前的县供销社改建的。她在里面仔细地为舅舅一家挑选礼物。现在舅舅应该快下班了吧?
在收银台付款时,李芳突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是她在人民银行最要好的姐妹。李芳下意识地往旁边的货架后面躲了一下,其实这有些多余,对方根本没注意这边。她正挽着一个瘦瘦高高的男孩子,两人亲昵地在那儿挑选冰淇淋,小姐妹还不时发出一串清脆的笑声。
李芳默默看着眼前这一幕,心里五味杂陈。
羡慕?伤感?……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
李芳来到舅舅家时,时间快五点了。她算好了时间,赶在小县城下班高峰前到舅舅家。敲开门后,舅妈又惊又喜:“李芳?!”
舅妈喊了这一声,眼泪就流了下来。其实,李芳小时候,舅妈带了她好长一段时间。李芳家亲戚不多,爸爸去世得早,爸爸是在东北老家参的军,老家没什么亲人,是个孤儿,后来跟着部队来到古川,在这里转业,经人介绍认识了李芳妈妈,结婚后,爸爸在一次缉毒追捕行动中,车辆失事,与另外两名同志一同牺牲,当时李芳还不到两岁。所以,李芳印象里只有妈妈这边的亲戚,对爸爸那边的亲戚没什么记忆。
舅妈赶忙把李芳让进屋,一边接过她手里的东西,一边埋怨道:“你说你,花这些钱干啥?家里啥都不缺,你能回来看看就行!我和你舅舅啊,啥都不盼,就盼着你娘俩好……”
舅妈絮絮叨叨地说着,手脚不停,很快帮李芳倒好了茶,削好了水果,又去翻出李芳的拖鞋,蹲在她面前说:“把皮鞋脱了,一个大姑娘,咋老穿这么高跟的鞋呢?到时候别把脚磨粗了!”
看着舅妈蹲在自己面前,头上的头发和妈妈一样,也有了白发,李芳心里既温暖又酸楚。
舅妈和舅舅只生了一个孩子,就是她的表弟,之后就没再要了。听妈妈说,这和她还有关系。当时大家生活都很艰难,妈妈一个人拉扯她,常常照顾不过来,舅舅和舅妈就经常把她接过去,后来干脆帮忙带了她两年,之后舅舅和舅妈就没再要孩子。
这些事,她以前并不知晓,是去昆明后,听妈妈念叨才知道的。以前,她只知道舅舅、舅妈对她很亲,待她很好。
舅妈等她换好鞋子,就拿起她的皮鞋,坐在一个小马扎上,膝盖上垫了一块从鞋柜里拿出的厚布,自然而然地帮她刷起皮鞋来,嘴里还念叨着:“你舅舅马上就回来了,咱们等他回来再吃饭啊!芳啊,你看你这么大姑娘了,穿鞋要注意整洁,也别磨脚,你看你这鞋跟,磨得一边高一边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