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洛郡,城东郑家后宅,幽深昏暗的祖堂内。
郑泰宇蜷缩在青砖地上,锦缎外袍被抽得碎成布条,暗纹里渗着血渍,与月白中衣黏作一团。金丝滚边的袖口早已磨得毛糙,干裂的唇皮翻卷着。
原本白皙的脸庞此刻愈加一片惨白,他眼睑沉重,每一次睁眼都似用尽全身力气。喉咙疼痛难忍,喉头肿得只能发出气音,连一丝嘶吼都发不出。
三日前从刺史府议事归来,郑泰宇难掩亢奋,对着父亲将所议之事添油加醋地吹嘘。他口沫横飞,肆意夸大自己的功劳,语气中满是倨傲,却浑然未觉父亲的脸色从青灰渐渐转为铁青,额角青筋突突跳动。
直到他提及要在城中立碑刻字彰显功绩时,父亲终于怒不可遏,抄起案头竹鞭劈头盖脸抽来,最后将他撵到祖堂,罚他跪在祖先牌位前思过。
这三日里,郑泰宇从声嘶力竭的哀嚎,到涕泗横流的痛哭,最后只剩气若游丝的求饶。族中叔伯轮番说情,母亲在祖堂外磕头,都没能让父亲收回成命。
此刻他瘫在蒲团上,后背的血痂蹭着供奉牌位的供桌,连抬眼皮的力气都没了。身形摇摇欲坠,意识也逐渐模糊,就在快要支撑不住时,郑家大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郑家家主郑启瑞捏着拜帖的指节泛白,听着管事汇报,突然将帖子重重拍在案上。半晌,他望着祖堂方向幽幽一叹:“去,把那竖子挪回房里,再请王郎中过来,别让他死了。”
“诺。” 管事暗暗松了口气。这几日郑家上下如坠沸鼎,自打郑大郎君被鞭打幽禁,宅院里便没了安宁。家主盛怒之下,动辄迁怒奴仆;当家主母替儿子求情无果,整日在佛堂长跪,后宅里婢女仆妇连走路都不敢出声,生怕触了霉头。
管事缓缓后退,这时,却听到郑启瑞带着几分沉闷的嗓音发问:“你说,这李使君究竟意欲何为?为何非要这般让我郑家难堪?”
管事赶忙停下脚步,负又重新上前,恭敬地缓缓说道:“禀家主,依老奴愚见,那李使君恐怕所图不小,此番下拜帖邀家主过府,想必与大郎君所签的文书脱不了干系。毕竟,郑家仅仅上缴了筹借的钱粮,可那捐赠的……”
管事在郑家侍奉多年,对郑启瑞的脾性了如指掌,话不敢说太满,也没必要说透。郑启瑞自然明白话中未尽之意,脸色愈发阴沉,陷入沉思。
“那依你之见,此事究竟如何应对才妥当呢?” 郑启瑞眉头紧皱,目光紧紧盯着管事,急切地问道。
管事心里猛地一紧,然而事已至此,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回应:“家主,这推脱捐赠钱粮的计策本就是崔家出的主意。如今这般情形,或许可找崔家家主一同商议对策。想我郑、崔两家在这上洛郡也算颇有势力,联手之下,想来那李使君便不敢太过为难郑家……”
“嗯,不错。” 郑启瑞微微点头,神色稍缓,脸上浮现出一丝自得,“看来还是老夫思虑周全,行事谋算过人呐。与崔家携手反抗,定能叫那李文昊知难而退。”
管事听闻此言,神色自若,对此他早已习以为常。郑启瑞这人,性格暴戾,腹中并无多少谋略与见识,却偏偏极好面子,在他面前,话不能全说透,否则会被责怪。
不过,他也并非毫无优点,好歹还能听得进旁人的建议。只是,不管什么筹划或主意,也不论这主意究竟是不是他自己想出来的,他都喜欢揽到自己身上,仿佛这样便能彰显他的英明睿智。
郑启瑞将拜帖放入怀中,挥了挥手,“你先去办事,切记莫要将老夫的筹划泄露出去。” 他摩挲着腰间玉佩,目光投向院落里杂乱的积水,眉头微皱,“老夫这就去崔家走一遭。”
与此同时,城西崔家宅邸内一片忙碌景象。家主一声令下,奴仆们纷纷行动起来,有序地收拾着狩猎的装备。
庭院中,有人正仔细擦拭着寒光凛冽的长弓,有人将利箭逐一收入箭囊,还有人忙着给健壮的马匹披上精美的鞍鞯,草料的清香与皮革的气息在空气中交织。管家穿梭其中,不时提点几句,确保诸事完备,只待出发。
崔家家主崔骏,向来对狩猎情有独钟。难得今日天晴,万里无云,在他看来,这无疑是狩猎的绝佳时机。
管家一路牵着骏马,小跑过来,抬手擦拭着额头上豆大的汗珠,微微躬身,毕恭毕敬地说道:“禀家主,一切都已安排妥当,随时可以出行了。”说着,将手中的缰绳双手奉上。
“好好好!” 崔骏眼中满是兴奋与期待,大手用力一挥,“那便即刻下令出行!”
“家主,那大郎君他……” 管家瞧着家主兴致正高,可心里始终放不下大郎君崔明浩的事儿,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轻声劝道:“家主,大郎君都已经被您关在柴房整整三日了。依老奴看,他应该也反省得差不多了,您就饶了大郎君吧。”
崔骏原本满脸的兴致瞬间凝固,神色一怔,脸上的笑意如轻烟般陡然消散。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长长地叹了口气,缓缓说道:“那逆子自幼娘亲早逝,也怪我平日里疏忽了对他的教导,才致使他如今整日只知道沉迷于纸醉金迷,花天酒地,做事张狂,糊涂至极。这次就当是让他好好长长记性,于他而言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话锋一转,崔骏的语气变得严肃起来,继续说道:“待我出行之后,你再去把他放出来。他那副不成器的样子,看着就让人心烦,省得扰了我狩猎的兴致。”
言罢,他不再多言,一个利落的翻身便上了马,接着轻轻扬起马鞭,骏马嘶鸣一声,驮着他径直朝着车队而去。
“都准备妥当了吗?此次行猎,但凡有所斩获的,都有赏钱!” 崔骏骑在马上,中气十足地大声喊道。
众人听闻,顿时士气大振,纷纷回应:“准备好了,家主!” 队伍浩浩荡荡地朝着城门外进发,一路上,马蹄声碎,扬起阵阵泥块。
一刻钟悠悠流逝,郑启瑞乘坐的马车才晃晃悠悠地缓缓驶来。车轮在土路上滚动,发出沉闷的声响,带起街道上的积水泥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