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习惯了冷硬的石板和水汽潮湿的霉味，对王章来说，床垫软得令人不适，淡淡的洗衣液味显得过于刺鼻。

月光洒落，似乎在床上、地面、窗台铺上硌人的碎玻璃，书桌上那只丑狐狸摆件咧着嘴，架子上的奖杯闪着冷光，床头那本翻旧的书里夹着写满批注的便签，细细密密编制出裴闻声的回忆。

当他的影子倒映在无数的玻璃碎片上，看见的却是王章惨白的脸。

天花板星光闪烁，王章耳边响起石室里的对话。

【如果灵魂的损耗速度比肉体更快，会发生什么？】

【谁知道，可能会变成一条海参吧。】

海参没有真正的大脑或感觉器官，在王章的世界里跟骂人白痴没什么两样。

裴闻声感慨：【如果我真的变成了个呆瓜，这具身体你拿去吧。】

王章没想到裴闻声会说出这种话，狐疑道：【你打的什么主意？】

【说实话，并不是什么好主意。】

裴闻声笑了起来：【不鸣城出来之后，很多事情变了。0947死了，从研究所走出了的裴闻声，是个感染值异常的疑似人形触媒。讽刺的是——在某些人眼中，反而成了值得拉拢的对象。】

王章：【所以呢？】

【你觉得……】裴闻声话锋一转：【如果一颗番茄长得像圣女果，吃起来闻起来，不论从哪个角度来分析，都像圣女果，你说它到底是番茄还是圣女果？】

【什么乱七八糟的？】王章皱眉：【谁会去纠结这个？】

【对，谁会去纠结这个？】裴闻声自嘲般轻笑一声：【只要行为模式符合那些人对“我”的期望，谁会追究这个躯壳里装着什么？】

【……你到底想说什么？】王章有些不耐。

【两个选择。】裴闻声竖起手指，【你拿了我的身体后，大可以肆意妄为，回到海洋称王，然后成为破围者的围剿对象——我衷心地希望你可以撑久一点，至少不要把我的身体折腾得太凄惨。】

【第二种呢？】

【第二，你可以选择像江何一样，用一个合适的身份隐匿在人类中间，长久地、堂堂正正地，在阳光之下生存。】裴闻声的目光落在石壁上。

【我知道曾经有人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恶，让你痛苦、仇恨、憎恶。但对立和盲目的反叛不能改变任何事实。裴闻声并不是个完美的人，但是这个身份能让你我都获得自由。】

王章突然感到一阵恶寒，蓦然升起不好的预感。

【在南陵的事情了结后，我希望你主动回索特里亚。】

王章冷笑一声：【怎么，你都快被这群人玩死了，要指望我乖乖缩在你的壳子里，回去当索特里亚的狗吗？你还真是痴心妄想。】

【哎，你怎么老把我想得这么坏。】裴闻声忽然噗嗤笑出声，僵持的气氛恢复了流动：【话说你们海王的世界，是没有“卧底”这个词吗？】

王章狐疑：【卧底？】

【摧毁敌人的最好办法是什么？打入敌人内部！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你看江何在监察会混得那么好，身为异象，却把一群破围者唬得团团转，名利双收，这难道不是世界上最痛快的事情吗？！】

王章被唬得一愣一愣：【……你是要我去做卧底？】

裴闻声振振有词：【索特里亚是当年全球清除计划的发起者，如果能深入他们内部，想要调查或者复仇，不比你苦哈哈召集一群虾兵蟹将，硬打上门容易多了吗？】

王章无语凝噎，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反驳。

【大人，时代变了！你要懂得变通！】

裴闻声语重心长地说着，幽幽叹了口气：【现成的光明坦途放在你眼前，你怎么不知道珍惜呢！】

【……】

王章觉得自己成了被忽悠上了贼船的冤大头，总觉得有什么不对，但一时说不清到底哪里反常。

房间里，他睁着眼睛，一夜未眠。

光从窗帘的缝隙透进来的时候，他听见轻细的脚步声从走廊经过，像是往厨房方向去了。

不一会，厨房传来滋滋的油爆声，咕噜的沸腾声里飘来咖啡的香气。

王章忽然觉得，他再也待不下去了。

像是逃离的黎明前夕，他撕下窗帘绑成长绳，脚掌悬在悬崖边的窗台外摇晃时，心里却莫名升起惊惶。不是恐惧坠落，而是恐惧自己竟然在期待，有人会拉住这只本不该伸向人类的手。

“嚯！”房门突然打开，顶着鸡窝头的裴父差点撞上他，“起这么早？”

“我忽然想起有些事情。”

“什么事？”

“我得走了。”王章平静地说。

老裴一愣：“现在吗？”

王章抬了抬下巴，拎着轻薄的背包大步穿过客厅。

岛台边，赵晚意抬起头，“洗漱一下，马上就可以吃早餐了。”

“不了。”王章学着裴闻声的语调说。

“现在就要走了吗？”老裴皱了皱眉：“臭小子，你赶趟呢，这么着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