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童三五岁的样子,男生女相,额前有一道红,长得很惹人喜欢。
李停云抓着人家送元宝的手死活不放。
道长哈哈大笑,说他长大后肯定是个“贪财好色”之徒。
李停云抓周抓到了大金锭,他娘就把“元宝”做了他的小名,强行要他爹改口,别再喊儿子“胖墩儿”了,他要长大了,听着多伤人。
但他爹到死也没改过来。
就觉得胖墩儿比元宝叫得顺口,前者听着起码是个人,后者听起来像在嘬嘬喊狗。
李停云对这些自然是没有印象的。
但他却听过父母不止一次地提起自己的周岁宴。
父母大都喜欢在孩子长大后一遍遍讲他小时候发生的糗事。
反复鞭尸。
一长一少,一个道士、一个道童,自不必说,便是道玄宗任平生和梅时雨师徒俩。
李停云周岁时,梅时雨也还小,他们的初见,远比想象得要早。
并不在李停云十二岁求仙问道、登上万仞峰的那年。
也不在他八岁杀父弑母、失去灵根的那年。
而是要更早一点。
早在他们还不大记事的年纪里就已经见过了。
“抓周宴上,季老夫人请那道长赐名,少东家却不怎么看好他,但老夫人坚持,少东家也不好说什么。”
小贩继续道:“道长指着外面的天色,说黑压压的一片云,像是要下雨了,他就说什么云啊雨啊,什么河边有金,山上有玉……”
“云腾致雨,露结为霜,金生丽水,玉出昆冈。”
“对对对!就是这个。他还说,有句诗叫停云什么,什么雨的……”
“停云霭霭,时雨蒙蒙。八表同昏,平陆成江。”
“没错,你名字就这么来的。我是吃了没文化的亏,嘿嘿。”
旱魃禁不住也笑了,是有些发自内心的笑,“你对那个小道童,还有印象吗?”
小贩仔细一想,说:“我对他的印象还挺清的,他长得实在是个漂亮娃儿,可惜,脑子有点痴钝,不会说话,一举一动都有点……有点像傻子。”
旱魃笑道:“他还特别嗜睡,站着都能睡着,对吧?”
一想到梅时雨小时候站着打瞌睡,模样一定很可爱,他都快要乐死了。
这些,李停云同样是从他父母那里听来的。
他娘曾说:师徒两人在季府住了几天,小童子精气神不大正常,不分昼夜地补眠,一天能睡足十个时辰,一动不动,也不翻身,害得丫鬟以为他死了,一口气冲出门外,闹得鸡飞狗跳。
小贩琢磨道:“我死后在地界,遇到过很多天生痴障的人,都是魂魄不全的缘故。依我看,那个小道童,很可能就是三魂七魄出了点问题……”
“不过我想,这也不算什么大事,他师父不就在身边吗?还是个得道高人,一定会帮他解决这个问题的,轮不到别人操心。”
“不得不说,你还真是……”旱魃顿了顿,承认道:“有点见识的。”
小贩猜得挺准。
梅时雨年幼时,的确有过一段魂魄不全、浑浑噩噩的日子,他对那段时间的经历几乎没有印象,记忆也因此受到了影响。
这一切是因为,他天生就不是人——事先声明,绝非诋毁!
而是说,梅时雨并不属于人族,无父无母,不是人生肉长的。
他是任平生从昆仑山刨出来的一块石头。
一块非比寻常的玉石。
无人雕琢,却有鼻子有眼,形似满月的婴儿,天生地养。
任平生喜好下山云游,朝碧海暮苍梧,门下弟子都是他出门时捡回来的,山南海北打哪儿捡的都有,梅时雨便是他从极西北带回苍佑山的“昆仑玉胎”。
任平生收徒随心所欲,不是没有把一根芦苇收作徒弟的先例。
又捡块石头当徒弟,见怪不怪。
作为一块石头,梅时雨并不具备人生来就有的三魂七魄,最初只有些许懵懵懂懂的灵智,跟着任平生修炼了好多年,才全其魂魄。
这个“好多年”,具体是多少年,说不清,依李停云看,至少也有十年。
在他周岁的时候,梅时雨三五岁的样子,仍是迷迷糊糊,不通人性的;
在他八岁那年,梅时雨跟着师兄弟下山历练,俩人又见过一次,那时他被挖了灵根,凄惨的模样浑然不像是个活人,梅时雨已生恻隐之心,救了他的命;
在他十二岁那年,他第三次遇到梅时雨,对方已经是十六七岁、意气风发的少年郎,言行举止挑不出一丁点毛病,想来魂魄早已健全。
有很多个瞬间,李停云都在想:梅时雨真不愧是块石头。
他不长心的。
可以温柔,可以善良,但缺少七情六欲,没有执念,没有心障。
更没有什么东西是他执着不肯放手的。
任何大喜大悲对他来说,都是过眼云烟,时间一长,也就淡忘了。
忘性这么大,一点也不像个正常人。
可话又说回来,平心而论,梅时雨比他李停云有人性多了!
大概,旁人宁愿相信,李停云才是石头变的,又冷又硬莫得感情。
也不愿意相信,梅时雨竟然不是人生肉长?开什么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