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来笑呵呵,住持也开心,一起傻笑,一云建议道:“吃完饭,一起去看看二师兄?”
“得令!”
住持低声道:“如今你二师兄身在公门,做一些事情很方便,要告诉他,多为咱们这小庙考虑,有啥好处可着咱们自己,肥水不能流外人田。”
宋来起身,高呼一声“得令”!
住持挥手赶人,两个小徒弟欢天喜地出了门,去往那山下。
住持收拾碗筷,然后蹲在门槛上发呆,寺门不远处,有片小小灌木丛,枝叶凋零,徒剩几根枝桠,有个鬼祟的男人正猫腰张望。
住持早瞧见了他,嚷道:“小贼胆子越来越大,竟敢白日里行窃?”
正是东山村徐大发手下一员虎将,曾进寺里偷了一回袈裟的瘦竹竿。
瘦竹竿赔着笑,来到他身前蹲下,搓手道:“昨日可是身不由己,今日我得空,偷溜出来,特意来点卯。”
住持摇头道:“咱们不是都说好了,要一日不落,你缺了一日,就是不讲诚信,我的钱不能给那种不讲诚信的人。”
瘦竹竿当即火大,叉腰道:“你信不信我再偷一次?”
住持摊开双手,“你看我值钱吗,偷我走?”
瘦竹竿骂骂咧咧,转身就走,“贼秃驴忒不上道!”
住持是个闲散惯的僧人,佛法都不上心,怎会在意小贼言语挑衅,不过抬头看看天,有些百无聊赖,喊道:“回来!”
瘦竹竿虎躯一震,早有老话说,宁惹小人,不惹僧道,穷僻之地的寺庙,说不得就有深藏不露的高人,小贼恐他扮猪吃虎,万一撸起袖子扔出法宝,谁能抵挡?
瘦竹竿呆站原地,不走,也不回头,大气不敢喘,住持笑道:“过来坐。”
瘦竹竿道:“不坐。”
住持瞪大眼睛,“你转过头来。”
“不转。”
“嘿!”住持深感有趣,脱下鞋子扔到瘦竹竿屁股上,“过来坐下,与我聊一聊!”
瘦竹竿哭丧脸,求道:“我还有事呢,赶着下山,您老人家若想聊,我晚上再来。”
住持瞪他一眼,视线又越过他,望向不知名的远方,没来由地叹了口气,招呼他道:“过来过来,与你讲一些道理。”
瘦竹竿仍旧苦着脸,“道理又不能当饭吃,我不听。”
住持是个性情中人,见他磨磨蹭蹭,优柔寡断,当即火大,撸起袖子喝道:“再不过来我就揍你!”
……
瘦竹竿坐在住持身边,安心听他讲道理。
住持道:“你是不是个好人?”
瘦竹竿不假思索道:“不是。”
住持又道:“那你一定就是个坏人。”
此番瘦竹竿犹豫了,思忖道:“大概不算太坏。”
住持疑惑道:“可是为什么呢?世间事,世间理,非黑即白,不是正道吗?你若不是好人,就必然是坏人,可你若不是坏人,就必然是好人,你说对不对?”
瘦竹竿道:“肯定不对啊。”转念一想,身旁坐着位深藏不露的高僧,一拳说不得就要将他打翻在地,匆忙改口,“道理又不是绝对的,你看我,坏吗?肯定坏。好吗?不一定,因为我还偷东西呢。”
住持鄙夷,白眼道:“这两句话不是同一个意思?”
瘦竹竿挠挠头,不敢言语。
住持仰起头,望着远方,好像瞧见了山下两位弟子,他道:“我有两个徒弟,孪生兄弟,一个极善,一个极恶,分明是道路的两端,从他们的身上,你能够看见非黑即白这个被古往今来多少圣贤所推崇的至理,可是我看了八年,两个孩子如今都十四岁了,却又让我疑惑,非黑即白,究竟是不是对的。”
瘦竹竿笑道:“你那两个徒弟,与我可是旧相识,依我看,一云更恶,却从未偷鸡摸狗,一地更善,却喜欢偷看刘员外千金洗澡,非黑即白,放在他们身上,可不就是狗屁。”
住持略有所悟,道:“明白你的意思了,极善非善,极恶非恶,有位圣贤说得好,人性本善,却又有圣贤说,人性本恶。既然善不善,恶也不恶,那就只能打翻了重新来过了。”他对瘦竹竿道,“去寺里呆着。”
瘦竹竿又紧张起来,“干吗?关门打狗?”
住持玩味道:“你是狗?”
瘦竹竿笑嘻嘻道:“自然不是,听青龙帮那班叫花子天天练那打狗棒法,记住了个关门打狗。”
“那就去里面呆着。”
“得嘞!”瘦竹竿屁颠屁颠进了院子,不忘自己将寺门阖上,不敢偷看,也不想偷看。
寺外,中年住持缓缓起身,低声道:“无非再来八年,我等得及,你也等得及。”他一步跨出,大地雷动,如有地牛翻身,瘦竹竿身形不稳,扑倒在地,忘了住持交待,也忘了他自己的承诺,骤然开门,正瞧见貌不惊人的迦持院住持身如流星,璀璨耀眼,笔直朝山下掠去。
——
昨日就已辞别住持的三名道士正行走在乡间小路上,忽听身后有呼喊,回头一看,是那第四个道士罗千年赶了上来。尹至平不满道:“老罗,我们寻了你半天,都不见你踪影,不然我们早到了下个镇子,哪里还用在路上晃荡?”
罗千年笑道:“有些事耽搁了,听说你们走了这条路,我便一路追赶,终于赶上了。”
宋真酒眼尖,疑惑道:“老罗,你的刀呢?”
罗千年茫然道:“我的刀?我从未佩刀啊?”
四人面面相觑。
——
东海小镇,有个持刀男人缓步行走在大街小巷,感受着人间烟火,心内装盛着天地。他抬头看一看天,眼中也有些担忧。
他本名罗睺,无非借了姓罗道士肉身,取名千年,加入王黄金三人队伍,只为一个承诺,就要千里迢迢来这镇子看一看。
昨夜死了个人,他饶有兴趣,路边吃过一碗馄饨,动身去了案发现场。
临近那死人的小巷子,他停步,转身望向跑蝶山,顺着那道金光望向镇子外头,眼中有些笑意。
迦持院名不见经传的住持如天雷降世,轰然落地,溅起灰尘无数。在这遮天灰浪中,出现一支煞气缭绕的阴兵,个个死气沉沉,落地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