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军丛中一青衫。
战场,以手持一杆铁枪的年轻隐官为圆心,方圆百丈之内,很快出现了一大片空白境地。
密密麻麻的妖族不断往后拥挤,如层层波浪拥簇在一起。竟然无一妖族胆敢率先出手,甚至没有任何叫嚣,只是后退,再后退。
一袭青衫飘然落地之时,并无山崩地裂的动静,当他置身于战场,脚下依旧是那座战场。
除了乱了阵脚的妖族大军,相互间铁甲撞击、兵器敲击的声响,夹杂着一众督战官刻意压低嗓音的呼喝训斥声,此外就只有一阵阵沉重的鼻息声。
身陷重围,大概这才是最为货真价实的孤军深入。
偶有几个贪功的妖族,刚想要挽弓或是抽刀,看看有无机会做掉这个大名鼎鼎的隐官。
很快就都被身边妖族拦下了,不要命了?!你找死,也别连累我们一起被那杀神盯上。
人的名树的影。
不是蛮荒妖族,不曾与剑气长城为敌,就永远不会清楚“末代隐官”这个说法的真实分量。
这支负责诱敌的蛮荒大军,有一明一暗两位主将,皆是十八位新王座之一。
明处的一骑,他后边矗立有一杆大纛,上边的古篆金字,散发出一圈圈淡淡的光晕,笼罩战场。
暗处的,是一位施展了障眼法的道门女冠,暂时以清瘦妇人面貌身段示人。
她身前几步,站着一个负责擂鼓的年轻女子,身穿彩衣,赤脚,有五条彩带飘荡不已,颜色契合五行。
距离那位年轻隐官不过十数里的地界,有一位老资历的地仙妖族,久经战阵的老元婴了,在那扶摇洲战场颇有收获,虽未跻身上五境,道行却是精进颇多,此刻它端坐在一架镶嵌有数千白骨尸骸的车辇上边,是仿制兵家道场、筑京观成法坛的旁门路数。
它心中惊疑,己方并无任何折损,故弄玄虚,雷声大雨点小?抑或是对方以一道符箓分身降临沙场?在此耀武扬威一番,赢取几分声望,便会撤走?
老元婴座下站成一圈的“随驾童子”,皆是身高两丈的银甲力士,它们脸庞和双臂画满鲜红色的云纹符箓,都是以浩然修士的精血作为朱砂画就。
若非被这场战事征调,也够这位修行兵家神通的老元婴横行一方了。
参与这场阻击战的蛮荒妖族,几乎都是当之无愧的精锐,都是去过浩然战场的精悍之辈。
它们多是属于那头新王座大妖的嫡系亲军,还有数支赶来这边与之合拢结阵的兵马,其中就有同样是王座大妖官巷的一支山门道兵,数量不过八千,战力极为不俗,至于私底下,他跟大妖官巷做了什么买卖,谈成了什么价格,天晓得。
不对!
那老元婴瞬间心弦紧绷,只是一种久经沙场培养出来的敏锐直觉。
它也顾不得会不会被那隐官率先盯上,沦为出头鸟……老元婴立即一手掐诀,一手重重怕打法坛,那些白骨里边拘押的魂魄霎时间哀嚎不已,如同被投入油锅煎熬,法坛周边顿时煞气滚滚,在上方凝为一座阴云。
也不见那个最该死却偏偏不死的年轻隐官,有任何动作。
刹那之间。
就像割草一样。
大地之上如同出现了一张鲜红色的地衣,那些残肢断骸的尸体,都是点缀的花纹。
这张“地衣”的边缘地界,一位化形成功还没几年的妖族青年,它就那么眼睁睁看着前边那些同族,被莫名其妙当场分尸,悄无声息毙命。
它手里握着一把据说是浩然某洲王朝百炼而成的战刀,它脸色惨白无色,那刀尖跟着剧烈颤抖起来。
当年在扶摇洲战场,蛮荒妖族从各个王朝战死的武卒身上剥下了甲胄,搜集了大量的兵器,至于在那几乎毫无还手之力的桐叶洲,更是从山下各国原封不动的武库,得到了不计其数的库存,崭新鲜亮的刀枪弓弩,构造精良的攻城器械……得手之容易,数量之庞大,简直就像是一座蛮荒早就建造在浩然天下的武库。
下一刻,手持战刀的青年妖族视线骤然一降,便觉得好像天高了几分。
原来连同它在内,四周妖族都被无形之物给拦腰斩断了,无数肠子滚落出身躯,一起在地面冒着热腾腾的血腥雾气。
再下一刻,战场上更多妖族,毫无征兆的,甲胄崩碎开来,兵器折断,身躯溅射,就像有无数条丝线,在肆意切割豆腐块。
方圆千丈之内,已经没有了活口。
若是居高临下,能够看见那处战场中央的全貌,便知道何等触目惊心。
那张越来越扩大的毯子,宛如一幅浩然的锦灰堆。
早年剑气长城那边,确实就有一小撮剑修,最在战场喜欢虐杀妖族,与蛮荒还以颜色。
远处,那位藏头藏尾的女冠顿时神色一凝,莫非这恶獠已经跻身了止境武夫的神到一层?
还是说?!
经过蛮荒妖族的重重渲染,结果就是层层失真,如今“隐官”在蛮荒天下的形象,变得越来越渗人,简直就是一位谋略和武力皆是无敌的无瑕存在。
关键是各种夸大其词的说法,好像细究之下,不管如何推敲,都……说得通。
导致蛮荒大地之上,尤其是山上,宛如出现了一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描金”。
例如扶摇洲一役,白也的一人仗剑挑翻数王座,是隐官说服这位人间最得意的,斩杀完颜老景的那位不知名剑仙,是隐官的知己,南婆娑洲在沿海摆下的数层铁桶阵,是隐官的缜密调度,还有桐叶洲的快速沦陷,其实隐官引君入瓮的谋划,为的就是让蛮荒六十军帐麻痹大意,才会在北边的宝瓶洲,在那支隐官秘密打造而出的大骊铁骑手上,吃了大苦头……
总之浩然战场一切的,都逐渐演变成了这位隐官的未卜先知,是他早有预谋,是他姓陈的,单凭一己之力挽狂澜于既倒。
简而言之,蛮荒之所以会输,只是因为浩然运气好,出了个姓陈的年轻隐官。
输了那场大仗,蛮荒非战之罪。
大概是由于它们内心深处,始终不肯承认输给了浩然那帮读书人,相对而言,它们更愿意接受自己是输给了那座剑气长城,是输给了某个存在,一份冥冥中的天意。
依旧站在略显空旷的战场中央,陈平安稍稍转头,望向那位抖搂了一手兵家术法的老元婴。
他面带笑意,与那元婴咧嘴一笑。
好胆识,这不是与我问拳是什么?
老元婴随之背脊发凉,如坠冰窟,想要施展遁法,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不料竟是动弹不得。
命不久矣?
老元婴眼前一花,吾命休矣!
那位约莫是施展了缩地法的不速之客,只是随便一脚踩下,便剁掉了元婴的头颅。
连同老元婴的头颅,整条脊柱都被踩了个稀烂,一滩烂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