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澳岛,隶属于距离深圳百余公里的汕头。
作为首批经济特区之一,虽然后来发展走了些弯路,但在九十年代初,依旧吃上了改革开放的红利。
也正因此,才有底气在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岛上,尝试开发风能资源。
县长动作干脆利落,很快向何主任请了示,表示实在抽不开身继续跟进后续考察。
随后,他又托廖县长从县委协调了一辆舒适的商务车,将麦麦提“恭恭敬敬”地送往南澳。
等车子翻山越岭,抵达南澳岛时,天色已经接近傍晚。
海风咸湿,夹着植物的潮气拂过脸颊,带着一种和西北沧漠截然不同的呼吸感。
麦麦提这趟,才算真切感受到了什么叫“领导接待”。
从下车起,接待他的工作人员就连连鞠躬,一路把他送进了镇里最好的宾馆。
独卫空调热水、临海的阳台房,晚饭更是八菜一汤,甚至还有一瓶特地从香江买来的xo——
“啧,比深圳招待外宾还讲究。”
他心里暗暗咂舌,但脸上还是一派风轻云淡,礼貌地道谢后。
再次举杯,向南澳风能总公司经理助理周秋松致谢——毕竟还在收容站时,麦麦提那通电话就是找他寻求帮助,才把自己给捞了出来。
“感谢啊,松哥!要不是你及时出手,我今晚估计得睡樟木头了!”麦麦提半开玩笑道。
“可别,麦哥,这话说得我都不好意思了。”周秋松忙摆手,笑着说,“明天可得指望你给我们好好把把脉呀!”
宴席一派欢畅。
次日一早,车还没到门口,麦麦提就醒了。
他披衣下楼,简单吃了点早点后,周秋松便如约而至,亲自开车来接他上山。
南澳岛的风电场设在半山腰,地势开阔,三面环海,常年风力稳定。
碎石山路颠颠簸簸,车窗外的风机塔筒在晨雾中若隐若现,像一排沉睡的白鲸。
“这边就是五台zond 500kw机组。”周秋松一边开车,一边转头补充,“最早运行时挺顺的,可也就几个月的功夫,第一台就出问题了,后来第二台、第三台陆续也发现裂纹。
我们一开始以为是风太大,后来请了波音的人来看,说是金属疲劳,还带走了部分样品,但之后就没了下文。”
麦麦提坐在副驾驶,默默听着,目光盯着远处那几台静止的风机,眉头微蹙。
车一停,他先没说话,脱了外套下车后,从工具包里取出手套和测距尺,绕着一号机组开始检查。
从塔筒底部的基础螺栓、浇筑缝到塔身焊接节点,每一处他都不放过,连风轮的转子角度也用目测比对了风向。
“你们这塔基,当时施工时用了几号混凝土?”麦麦提突然问。
“c25,”周秋松愣了愣,“不过因为供料紧张,有几天可能用的是临时调配的沙浆。”
麦麦提闻言“啧”了一声,摇摇头没说话,只是继续绕着塔基看。
约莫一个小时后,他终于停下脚步,摘了手套,抹了一把额头的汗,开口道:“我基本能猜到问题在哪了。”
“真……真能修吗?”周秋松眼神里满是期待。
麦麦提却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能不能修是一回事,值不值得修,是另一回事。你们这不是风机坏,是心态坏。”
“心态?”
“你们以为买了国外的东西,就能一劳永逸,就不用自己动脑了。但风电这玩意儿,不是光靠砸钱就能砸出成果的。
塔基设计、地质选点、施工监督、负荷分布……哪个环节掉链子,最后都能绕回来砸在主轴上。”
他说得轻描淡写,可每一句都像是在揭伤疤。周秋松听得脸红耳热,但又不得不点头。
“不过你们也别太沮丧。”麦麦提话锋一转,语气变得轻松起来:“这批机组是失败的,没关系。重点在于,从失败里把教训挑出来,别再重蹈覆辙诶!”
“那……你能不能帮我们写个技术评估?”周秋松小心翼翼地问。
“可以撒。”麦麦提咧嘴一笑,“但我要一台打字机、一包南京烟,还有一瓶矿泉水。”
“这算啥,”周秋松一拍大腿,“都不是事儿!你要是写得好,我再给你加点干粮!”
——
麦麦提又在山上折腾了大半天,绕着塔基爬上爬下,挨个量过螺栓、地缝、风轮的偏摆角度,确认了心里的猜测,这才心满意足地下了山。
晚上,镇政府腾出的一间临时小屋成了他的“临时办公室”。
屋里一台咔哒作响的飞人牌打字机占了半张桌子,另一半堆着早上从风电场带下来的草图和现场记录。
窗外的海风时不时吹进来,掀动着窗帘,也掀得桌上的资料一页页微微颤抖。
麦麦提坐在椅子上,嘴里叼着烟,脚边烟灰缸堆得像个小火山,三包“南京”已经拆了两包半。
他边敲字边骂骂咧咧:“老美也真行啊,飞机造得能上天,风车造的却要入土……说到底不是技术问题,是态度问题。架子大,心不细。”
一页打完,他把纸“哗”地一抽,甩在桌面上,又咔嗒咔哒打下一行:“塔基不实,螺栓错位,风轮偏心。这哪是风电机组?分明是一台大型断头机……”
他一边摇头,一边补了几句“术语”:“轴向应力超限,结构振型二阶共振耦合明显……啊,这句听起来挺唬人,回头周秋松要是看不懂,我再慢慢解释。”
说实话,要修也不是不行,换主轴、重灌地基、调风轮、改控制程序,一步步来,拖个一年半载也能搞起来——但搞好了未必能撑得住,搞不好直接再断一回。
可问题是,值吗?
“你要是买了辆老爷车,结果底盘一锈,方向盘一抖,修一次就顶全场工人半年工资,那你修它干啥?直接退了,换辆新的多痛快。”
他咧嘴一笑,往纸上啪地敲下核心结论:
“综合成本效益评估,本机组维修所需资金与技术资源投入已远超原采购价值,结合未来运行稳定性与国际备件供货保障能力,建议采取止损策略。”
“止损策略”——他一边念一边点头,嗯,这词对他们来说够新潮,听起来就像是哪个香港财经专栏抄来的。
搁在这,刚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