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绰玉一直很想有只猫。
偏生那家伙就在房梁上叫唤,跳来跳去,爪子轻轻地响。木棠睡得沉。文雀翻了个身还拿被子把脑袋蒙上。杨绰玉睁开眼睛,在一片漆黑中直愣愣盯着屋顶。这儿毕竟是寺庙,就算卢正前有飞檐走壁的本事,也不好就上房梁去把那只猫抓下来。她却只有这么干盯着,盯着盯着就生气,气着气着又睡着。
她梦了一夜的猫。
白猫黑猫橘猫、大猫小猫奶猫,一群群聚在佛像下,仰着脑袋叫。弥勒佛大抵是被吵了个烦,走下玉座是掏出自己的大布袋、往地下这么一撒,滚不尽的那可都是金豆子!猫儿纷涌而上,嘎嘣嘎嘣、嘎嘣嘎嘣,嚼骨头一样,吃得可香!
怪梦。小之打懒腰起来坐了会儿,赶晨钟跑去问庙里的和尚潜心求教。对方双手合十报之一笑,却道才疏学浅,不敢妄自解梦。身后木棠的喷嚏响得连天,文雀将她往后推推,自己上前插句嘴:
“弥勒佛是未来佛,那岂不是意味着主子未来能有许多猫养。养猫得花钱,这倒是真理。”
“可我看猫儿才不喜欢我,贼溜溜的惯爱戏弄人!在找不到够不着的地方叫得一声一声,像是什么成了精的女妖怪……欸呀,戒嗔戒痴,罪过罪过。”
“女施主说的,可是这只猫?”
小和尚并不意味冒犯,说着蹲下身去,左手搭在地上一展。霎那间仿佛法术般,不知从哪里就变出一只橘色的猫沿着他的胳膊一路灵巧地攀至肩头,教小之看得咋舌。和尚轻抚着肩头的小猫,缓缓讲起起陈年轶事:“多年前庙宇因地震受损,唯独天王殿屹立不倒,弥勒佛像之下,还发现了一只受伤的小猫。灵宝大师为它医治喂食,它便在净禅寺住了下来。它最钟爱的栖身之所,一直是天王殿弥勒佛祖座下。那只灵猫故去后,佛祖座下多了另一只橘猫。再之后,便是它了。”
“那它可不是与佛祖有缘?”小之一惊,双手合十连连鞠了几躬,“欸呀,昨晚上还怨它来着。初来乍到,不成礼数。罪过、罪过。”
她话音落了,身后应声起了道惊雷。木棠掩袖离去,小之看得担心,自己也要追上去,那橘猫却忽而一跃,奇准无比地跃入她怀中,甚至颠得她要向后倒半步。小毛脑袋就在她胸口蹭着,可不是让她看了个惊奇!和尚只道:“施主自便。”便施施然离去。今儿的天色依旧不怎么好看,积蓄了许久的雨却到底下不来。那橘猫在她怀里闹够了,又跃上水缸玩闹、又去拨弄松针。小之跟着兜兜转转,全将今日还要动身的大事忘到了脑后,就是文雀追问,也拿姐姐生病需要歇息为借口推脱。可就是这么回身搭话的一刻,那猫儿居然就不见影子了。缘分不可强求,小之便权当散心——又是深秋、又是小庙,景色建筑实在都与京城相差太多,没什么好赏玩。她于是两步三步,很快就找到天王殿里。可不是弥勒佛又显了灵!暗棕色的毛团就在殿内卧着,逗弄着不知什么玩意儿。小之正当上前看个仔细,却见有双乌青的皂靴从殿内摇曳着烛光的阴影中走出,在猫儿身侧停住。绣着暗纹的衣袖垂下,白皙有力的手准确捏住橘猫的后颈,将它轻轻提将起来。
“你!你干什么你!”
那双手的主人便闻声望来。
小之不像京城里其他寻常闺秀,有一门不出二门不迈那许多规矩,光在自家府邸来送礼的男子便被她瞧了个边,还有荣王府上的、皇宫里的,乃至京城大街小巷的。清贵、雍容、俊逸、硬朗,各有一番不凡风度。相较而言,面前这青年男子实在不甚出奇。五官虽可称端正,还极其难得的有双菱唇,唇边的胡须更是蓄得整洁,只可惜鼻子略塌略大,平白坏了一番好皮囊。但要换个年头呢,也多亏他这鼻子看来粗笨,才不至于精巧太过显得贼眉鼠眼;反倒是衬着他满腹经纶,显出那固守本心的高洁品性来。
杨绰玉一时就看愣了神,任由对方将猫儿放在自己怀里,又看他进门去捧起地上什么东西,又叹息又作揖。小之上前几步,见他手中捧着的竟是只死去的黄雀。男子还没说什么,罪魁祸首自己下地就逃。“生死有命,也不能怪罪这只畜生。”对面只是摇头,“姑娘不必为此伤神。在下会去寻个所在,让着鸟儿入土为安。葬在佛祖脚下,来日早登极乐,也未可知。”
话是这么讲,可小之足有半天都好像回不过神来。她知道猫儿要逮小鸟吃,可怎么连寺里受弥勒佛护佑的猫也要杀生。这道理她反复琢磨不明白,一个人念念叨叨,木棠就止了牛饮,捏捏鼻子去追问文雀前后因果,而后忙不迭就说要走。小之自不乐意,想去找那猫儿玩,此刻又觉得恶心,纠结来纠结去、就倚在门口发呆。这寮房位置偏僻,小院仅栽了一棵云松,就靠在角门旁,却不偏不倚正遮住了她视线。但她听着声音,是有人、正快步向此而来。
一名中年男子,不是和尚。卢正前上前几步挡住了,低声说过什么,送人远去再回来交待:
“是那位公子身旁的家奴,传话来说觉得方才惊到了姑娘,特此前来道个不是。”
说罢,他将手一展,一只小巧玲珑的彩色瓷公鸡就跃入眼帘。不过是乡野间小摊贩粗制滥造的玩意,色彩都上得不均;单那两粒眼睛点得巧妙,也能算是神气活现。“可他一个香客,怎么揣着哄小孩的东西。”木棠探来一眼,皱皱鼻子咽回又一声喷嚏,“何况、就只见一面,至于这么用心?”
“是他买给自家闺女的。还说手边没什么贵重之物,请一定别嫌弃。”
可不是!蓄了须,看着年有而立,成家立业想是应当。文雀暗舒口气,小之好像也不觉得落寞,继续是兴致勃发地讨问人姓名住处,好方便回礼才是。闻听对面回程路远,要再次借住一宿,这又立刻扯上她好姐姐当挡箭牌,说也要再留一晚。木棠劝阻的话没说出口,咳嗽声倒是连天不断。她那身子骨本就不怎么好,舟车劳顿劳神费心了一整月,到现在才出毛病文雀已是要谢天谢地了,何况只剩下十来天的路程,料也不会再生事端。又是这一回,文雀临阵叛逃,竟帮了对家说话:
“我方才也在主子身边,看见那位公子真真是个神仙人物。必定六根清净、慈悲为怀。说不定大小也是个官。能结交这样的人怎么样都算不上坏事。再说出了净禅寺,咱们说好逃关不入朔方,一路向北得过两片没人的荒漠。你最好这两天身子养好,没有后顾之忧才好。”
连卢公子都点了头,木棠还能说什么?唯有再多喝热水、寻点草药把这两天撑过、盯紧了小之再说。可不仅是怕这丫头又会像对待赵老大那般与生人推心置腹。按照文雀所描形状,此人衣着谈吐皆是不凡,就算不是公门中人,只怕也不好糊弄。夏州形势纷乱,在这关头遇上这么一位不知是敌是又的人物……
或是风寒、或是心悸,木棠只觉背后冷汗直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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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木棠睡了一觉,转眼就是未时。借宿旅人与寺中居士正要同用斋饭,可是结交新识的好机会。小之本不让她起身,可已经错过了上午意外邂逅的木棠哪里还躺得下去?
他们去得不早也不迟,那位公子已经端端正正在屋内坐着。无需小之介绍,木棠一眼就认得出。蛟龙岂是池中物,那人周身气度可与低眉顺眼的居士、或是长途跋涉的旅人们大为不同。带着些僧人们的超然物外,还匀和了一番胸有成竹的气定神闲;一身素色的衣衫,仅在临近袖口之处极其克制地绣了些许暗纹;头发梳得光洁,笑容恰到好处,不卑也不亢。明明身在偏陲之地,这位公子却竟然让她有一瞬见到林张二位的错觉。于是乎她放松了心神——仅只一瞬,接着反倒打起十二分精神。本就没有什么食欲,屋中人来人往又使她觉着拥挤,没多会儿功夫胸闷而后鼻塞,可难受了个紧。所幸食不言寝不语,寺庙男女分隔,小之与那公子更是半句话也不曾搭上。杨绰玉好赖起了身,那头的椅子跟着一撤,木棠忙不迭跟着站起,接着头晕目眩却险些栽倒——
那温润浑厚的声音就终于响起。
“你身后那位姑娘、可是抱恙在身?”年轻公子微皱了眉,目光越过小之,面上似有不忍,“寺中有备药材,在下可以代劳,去问住持请了来。”
“可不必!老毛病,犯不着浪费药材,捱几日就能好,不算大事。”木棠忙声推脱。对面似乎察觉到她的防备,自嘲般只是笑:
“是在下逾矩,多有冒犯,二位姑娘千万别介怀。只是……就算不当说,在下也得再劝一句。明日下山,二位姑娘最好还是入朔方郡去看看。城东门附近、有家吴姓药房,老先生妙手回春、药到病除。这边陲之地凛冬严寒,一切还是以稳妥为上,否则若留了病根,日后可是麻烦。”
“你是朔方人?”
千防万防,还是防不住小之这不安分的嘴巴!才不过木棠躬身隐忍这么点间隙,她已问出对方姓江名钊,乃是顺化县县衙主薄,接着兴致所至、脱口便道:
“那夏州刺史孙固、你可算熟识?”
江钊回之一笑。
“在下身处微末,如何有幸?不过有过几面之缘罢了。姑娘此言,所为何意?”
小丫头伸手,将木棠发间的银簪摆弄摆弄。
“这是、我母亲留给姐姐……就在我爹爹葬礼上。当时谁也不知那湖兴郡公这样胆大,我爹爹都走了,仍不肯让他安息。”
“令尊是……”
“你可曾听说、忠文公?”
可不愧是经年在国舅身侧耳濡目染惯了的,她这一通信口开河着实在让文雀大开眼界。不单语句流畅毫无磕绊,倒换阵营毫无障碍,时不时还没忘了捏袖子掉两滴眼泪,分明是忍不住的哀恸凄婉。于是任谁听了都得相信,她就是曾经的礼部尚书、忠文公孙夷的亲女。如今为杨家迫害,不得已才离京北上来投亲。江钊自言只从砥报上知悉了忠文公病逝一事,不想其中竟有如此一番曲折。他接着却不曾义正词痛斥杨珣,甚至半句不曾论及朝政,只关怀同情了小之一番,并言辞恳切表示愿意助他们一臂之力。
“这样最好!”小之忙道,“夏州刺史孙固与爹爹结过族亲,又离京远,母亲说是最好的去处。她要给爹爹守坟,只给孙表叔写了封家信。可那家信、却、却给丢掉了。因为怪不得谁,还是在延长,不知道你听说没有,有个窃居县令之位的奸细……”
“孙姑娘不必分辩。在下即刻回房修书一封,请刺史府官吏通融照应。以便姑娘行走就是。”
“如此,岂不是太劳烦江主薄?”
“不妨。”江钊轻笑道,“眼下非常时期,过往盘查格外严格。姑娘要去刺史府得先向县衙递贴,但就怕那些人有眼不识泰山,反而唐突了姑娘。在下一会儿会将书信遣家仆亲自送到姑娘房中,这有备无患,多少能行个方便。”
他说罢也不耽搁,行了礼便快步离去。小之等回了自己屋子才得意起来,自夸一句又一句,文雀的赞扬更是跟着停不住——她这回真是立了大功!若能攀得夏州刺史的交情,岂还怕手头拮据、怕关卡难过、怕路远迢遥?“也是巧,姐姐这簪子,当真是忠文公葬礼上,他郡夫人交在我手里的。当时不是进了刺客,说是防身,我后来怎么就忘了还了,她也没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