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同倾倒的浓墨,彻底吞没了大地。
伪朝庞大的辎重大营,此刻却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然而,这明亮非但不能驱散恐慌,反而将一种令人窒息的压抑和死寂映照得更加清晰。
空气沉重得如同灌了铅,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绝望的味道。
营门处,气氛紧张到了极点。
火把噼啪作响,映照着守卫士兵惨白而惶恐的脸。
白天从各个袭击点溃败下来的残兵,如同丧家之犬,陆陆续续、跌跌撞撞地逃回营地。
他们丢盔弃甲,满身血污,眼神涣散,带来的消息更是如同一个个重锤,狠狠砸在留守人员的心上:
“……黑衣鬼骑……又是他们……”
“粮……全烧光了……赵魁将军……战死了……”
“太……太可怕了……他们不是人!是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鬼!”
每一个逃兵带来的只言片语,都像毒液一样注入大营恐慌的血管。
营地主事官——刘侍郎,一个脑满肠肥、平日里养尊处优的官员,此刻正瘫坐在他那张铺着虎皮的宽大座椅上。
他那张原本红光满面的胖脸,此刻煞白如纸,豆大的汗珠不断从油腻的额头上滚落,浸湿了华贵的丝绸衣领。
他肥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筛糠般抖动着,手里紧紧攥着一份刚刚送到的、墨迹未干的报告,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废物!一群废物!一天!就一天之内!三支!整整三支粮队啊!全他娘喂了火神爷了!”刘侍郎猛地将报告狠狠摔在地上,如同困兽般爆发出一声歇斯底里的咆哮。
他抄起手边一个精致的青瓷茶杯,用尽全身力气砸向地面!“啪嚓!”一声脆响,碎片混合着茶水四溅,如同他此刻崩溃的神经。
“剑门关!剑门关四万大军!四万张嘴等着吃饭!杨帅要是知道了……杨帅要是怪罪下来……”他猛地打了个寒颤,仿佛已经看到自己九族人头落地的惨景,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哭腔,“我们都得掉脑袋!都得死!”
恐慌如同瘟疫般在帅帐内蔓延。
几个幕僚和低级军官垂手而立,大气都不敢喘,个个面如土色,额头冷汗涔涔。
没有人敢接刘侍郎的话茬,帅帐内只剩下刘侍郎粗重的喘息和火把燃烧的噼啪声,气氛压抑得令人发疯。
就在这时,帐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通禀声:“报——!剑门关杨帅手令!”
一名风尘仆仆、几乎累脱了形的信使被带了进来,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双手颤抖着高举一封密封的文书,上面盖着猩红而狰狞的杨子钊帅印。
刘侍郎像被针扎了一样从椅子上弹起来,几乎是扑过去抢过文书。
他颤抖着撕开封泥,借着跳动的火光,看清了上面的内容。那字迹铁画银钩,力透纸背,却透着一股森然的杀意:
“……粮秣迟误,军心浮动!尔等督粮不力,罪无可赦!即刻起,倾尽所有,押送最后一批粮草,星夜兼程,限两日内运抵剑门关!若有差池……主事者,军法从事,斩立决!累及三族!”
“嗡”的一声,刘侍郎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阵阵发黑。文书上那“斩立决”、“累及三族”几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上。
他肥胖的身体晃了晃,差点栽倒,幸亏旁边的亲兵眼疾手快扶住了他。后颈处传来阵阵冰凉刺骨的寒意,那是死亡的气息。
“快!快想办法!快啊!”刘侍郎如同溺水者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死死抓住离他最近的一个幕僚的胳膊,指甲几乎嵌进对方的肉里,声音因为极致的恐惧而变得尖锐刺耳,“营里还有多少存粮?还有多少能战的骑兵?!说!快说!”
被抓住的幕僚疼得龇牙咧嘴,却不敢挣脱,战战兢兢地回禀:“回……回侍郎大人,紧急清点……尚能凑出一支……一支规模的车队,约……约之前一队之量。骑兵……骑兵……”
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除去之前派出护送前几队折损的,还有……还有今日赵魁将军带出去又……又折损的……营中能立刻调动的精骑……还有两千之数。”
“两千?!”刘侍郎尖声叫道,仿佛听到了世上最荒谬的数字,“不够!绝对不够!那支黑衣鬼骑,百十人就能搅得天翻地覆,连劫三队!两千人?两千人够干什么?!给他们塞牙缝吗?!”
他神经质地在帅帐里来回踱步,沉重的脚步声如同丧钟,敲打在每个人的心头。
汗水浸透了他的后背,丝绸官服紧紧贴在肥肉上,勾勒出狼狈的轮廓。
突然,他猛地停下脚步,眼中闪过一丝疯狂而孤注一掷的狠厉光芒,如同输红了眼的赌徒押上了全部身家性命:“派!必须派!把能动用的骑兵都给我派出去!营里所有能骑马的,都给老子顶上!凑足三千!不,三千五百!凑足三千五百精骑!护送最后一支粮队,现在就出发!连夜出发!马不停蹄!告诉他们,粮在人在,粮失……提头来见!不,提头来也没用!他们死,老子也活不成,大家一起去见阎王!”
他几乎是咆哮着吼出了最后的命令,唾沫星子喷了幕僚一脸。
“三……三千五百骑?!”幕僚和军官们全都倒吸一口凉气,脸上血色尽褪。“侍郎大人!这……这几乎是抽空了整个大营的骑兵主力啊!大营守备怎么办?万一……”
“顾不上了!都他娘的顾不上了!”刘侍郎猛地挥手打断,状若疯魔,“剑门关!剑门关要是因为断粮出了事,丢了关隘,别说你我,就是九族!九族都不够杨帅砍的!立刻!马上!去办!粮车一刻钟内必须出发!骑兵立刻集结!延误者,军法从事!”
他最后的吼声带着破音,在帅帐内回荡,充满了末日来临前的疯狂。
沉重的营门在令人心悸的夜色中,伴随着刺耳的绞盘声,轰然打开。
一支规模空前的护送队伍在混乱和高压下仓促集结。
三千五百名盔甲鲜明、神情却无比凝重甚至带着一丝悲壮的伪朝精骑,如同钢铁丛林,拱卫着最后一批、承载着无数人性命的宝贵粮草。
火把的光芒在他们冰冷的甲胄上跳跃,映照出一张张写满焦虑、恐惧和决绝的脸庞。
这支臃肿而焦虑的长蛇,带着一种近乎殉道般的沉重,火急火燎地冲出了大营,沉重的马蹄声如同密集的鼓点,敲打着大地,也敲打着每一个留守士兵脆弱的心脏,迅速消失在通往剑门关的、漆黑如墨的道路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