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二十六,明月堡警务所长刘三桂在县城参加完临时紧急会议,马不停蹄赶回明月堡,集中结起警察队伍,会同村长和斛明仁,一起站在北门楼,向闻声聚集在楼下的村民通报了军情。
邻县的文殊原和本邑泥潭镇都出现了红军的前头部队,情势已是十分紧急。驻军也已前出隘口和要点迎战。县里明令,各区各村务必严加防备,既要防敌方人员渗透,也要拒止小股共军抵近骚扰。刘三桂结结巴巴,将会上所听来的添枝加叶地转述给大家,说凡共军所过之处,不论富家穷家皆被洗劫一空,彼处乡民有被割喉的,有跳井自尽的,也有被抓了壮丁的,真个是鸡犬不宁。
文淑从村学出来,心情糟透了。她本不想凑这热闹,可到底还是跟着人流来到北门楼前。听着刘三桂在那里危言耸听,终于忍无可忍,大声喊了出来:
“假的,全是假的!”
这声音犹如晴天霹雳。刘三桂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噎住,半句话卡在了喉咙间,吐不出来。上上下下一阵骚动,所有人的眼光纷纷投向文淑。人们几乎不敢相信,说出这话的,居然是赫赫有名的明月堡大财主家的二小姐。人们吵吵地议论起来,还有人跟着“假的,假的”地叫嚷。叫嚷声中,夹杂着笑声、骂声、嘘声、掌声。刘三桂回过神,气急败坏,指着文淑喝道:
“谁、谁家的丫、丫头片子!”
他脑子却也清醒着,明明认得是文淑,碍于明仁在旁,愣是忍着没说出更难听的话来。村长与明仁并肩站着,低声抱怨道:
“明仁,还不管你妹子。这算啥嘛。”
明仁早上起来,就没照过文淑的面,只知她跟娘要了马车,说是进城办事去,却没想到她这么快就回来,更没想到她会如此不计后果地给人难堪,黑着脸训斥道:
“滚回去!你起什么哄!”
声如炸雷。然而,此时的文淑却显得毫无顾忌,听到哥哥怒喝,她不只不收敛,反而愤然挤出人群,站到路旁矮墙上,义愤填膺地演讲起来:
“假的!他说的都是假的,都是骗人的鬼话!红军我见过,他们不长着三头六臂,也不是妖魔鬼怪,他们都是和我们一样的普通人。红军东征,哪是什么共产共妻,是要打小日本、救国家,是要推翻一切不合理制度,建立没有剥削、人人自食其力、平等自由的社会,要让天下所有人丰衣足食、过上幸福生活……”
说着说着,她仿佛忘掉了之前的不愉快,想象中的那些美好场景如同放西洋镜那般,一帧帧在脑海中浮现。她的眼神里渐渐没了愤怒之色,她的话语里充满憧憬和向往:孩子们在宽敞明亮的教室里读书,工人在欢快轰鸣的机器声中劳动,农夫在绿油油的田野上耕耘,老人在环境宜人的公园里悠游,年轻男女花前月下自由地恋爱,商店里琳琅满目,饭桌上生色飘香,街头行人衣着整洁……
她的激情演说勾起了不少人的共情。她把他们平平日里的“黄粱美梦”一股脑儿摊在了阳光下,让他们的心也激动得颤栗起来。不少人都在纳闷,斛家二小姐这是咋了,谁给了她如此的胆量和勇气!
同时,她肆无忌惮的狂言也激怒了一些人。她正忘情地演说着,突然,不知从哪里飞过来个瓦片,差点砸到她头上。她本能反应低头躲避的那一瞬,看见北门楼上的刘三桂挥舞着短枪吆喝“抓人”,看见几个警察正绕过钟楼东边的翠花门,如狼似虎向这边扑来。她站直身子,定定神,脸上露出一丝轻蔑的微笑,猛地甩一甩头,还要接着说。就在这紧要关头,站在不远处的贾存谊疾步上前,不由分说,一把将她从矮墙上拽下,也不顾她挣扎反抗,拖着她跑向南边,在街巷的另一边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