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绝不可能。”琳娜抓住了章片裘的衣服,愤怒和激动让她浑身颤栗:“潘尼兹怎么可能给他安排墓地!说,他去哪里了!”
“因为尊严。”章片裘红了眼眶:“李忠蒙为唐人街赢得了尊严,用他的毫不犹豫,用生命,打动了潘尼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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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忠蒙就躺在唐人街临时挖出的地窖里,那块里面放满了石灰的打开的棺材里,周围放满了冰,抑制了尸体的腐烂也掩盖了臭味。
他的脑袋被打爆了。
从太阳穴位置进去,到左耳下方有个贯穿的洞,可以看出,当时子弹从右边太阳穴进入、穿透,当场去世,虽没有伤到脸,但脸上依旧弥漫着青紫色,骇人得很。
为了保护英雄的形象,只有极少数人能进入地窖见他最后一面,琳娜的哭声刺破云霄,她带来了酒,喝了很大一杯后扑在李忠蒙的身上,又将酒壶放在他身边,泪水打湿了他的蒙古袍。
谢寻拭着眼泪,将一根沙俄来的巨大肉肠放到棺材旁,昔日,李忠蒙只要得了这东西就会给他吃,说是小朋友就要吃吃才长个呢,其实谢寻知道,李忠蒙最馋这东西,他就爱吃肉。
昔日,李忠蒙总说他是小朋友,谢寻对这个称呼很不满,但又不好反驳,毕竟在一米九几的李忠蒙面前,他确实太孱弱了,眼下,他倒希望他再次摸着他的头,戏谑他一句小朋友。
几个老师傅进来看了看,说,我们会照顾好你内人和小孩的,亦泪眼朦胧,年轻的早逝和惨死令人悲呛,唐人街失去了一员猛将。
翠儿倒没哭。
与其他人只在这一天进来道别不同,她作为夫人,天天进来,不过每次进来都只呆一小会儿,今日是最后一面了,她进来后坐在旁侧,又是一会儿后就站了起来往外头走。
“翠儿,你……他过一会儿就入棺了。”章片裘说道。
翠儿摸了摸肚子:“这里面太冷了,着了风寒,对孩子不好。”
“翠儿。”章片裘喊了句后,又换了称谓:“李夫人,请留步。”
翠儿回过头,她没有哭,眼白都没有红,摸着肚子这么看着章片裘。
“你不问问他怎么走的吗?”章片裘说道。
“我以为这是机密,不能说。”
“可以说,他……他是个英雄。”
“人都死了,说这些没有用了,只会徒增伤感。”翠儿回过头往外走去,她不怎么显怀又吐得厉害,原本胖了些的身形近日消瘦了许多,但她胃口不错,唐人街的猪肘子都紧着她吃,她不含糊,有多少吃多少。
唐人街是有一些风言风语的。
一个唱南曲的出生,听说又不是什么黄花大闺女,诱惑了李忠蒙这才过上好日子,人死了,她倒吃嘛嘛香。
除了翠儿,几个重要人士都在李忠蒙入棺之前,聆听了他人生最后那一段惊心动魄的旅程。
李忠蒙,是自杀的。
没有犹豫半秒钟,拿着枪对准自己的太阳穴,果断、利索、干脆。血溅到了潘尼兹的身上,火红火红,像火舌,和圆明园的火舌一样震撼。
说起来,事情很简单。
教父唐手腕迅猛,以极快的速度渗入到各个贵族们的后院,利益的趋势下,他在中国文物的饕餮盛宴里分得了隐形的一杯羹,虽然这杯羹对于贵族们来说实在是不多——到目前为止也就几千个边角料——要知道很多贵族,光一个人捞到手的就十万、二十万多件。
但一个大清国人,居然能在中国文物里上了桌,这实在是一件必须敲打他一下的事。
其次,章片裘确实为潘尼兹争取了无形的利益,在未来的几年内,潘尼兹能顺利承接中国文物并走到退休那一日,不会再出现被人试图弄下来的境况,而这一点,潘尼兹也得敲打他,你得知道不是你帮我,尾巴别翘起来。
最重要的是,潘尼兹得告诉唐人街,你们必须忠于我,而不能觉得能搭上别的关系了,起了二心。李忠蒙曾在办公室将潘尼兹打晕,这件事成了最好的契机,没有什么比杀了章片裘这个左膀右臂,更能震慑唐人街的了。
潘尼兹把会面的地址选在了图书馆的防火长廊,别有深意,又请来了全大不列颠最牛的击剑手,听说李忠蒙也学了击剑,得把他捅十个八个窟窿才好。
没想到的是,李忠蒙竟然自杀了。
潘尼兹这一二三四五说完:“章片裘,我与你可从来没有合作过。”
“我们给其他贵族鉴定和估价,从未说过与您有过沟通。”章片裘忙解释。
“怎么保证呢?如果只有我和你两个人知道,倒还好。”潘尼兹看向李忠蒙。
是啊,当天晚上,还有李忠蒙在。
“他不会乱说话的。”章片裘立刻说道:“我可以把他安排到西西里或回大清国。”显然,章片裘有备而来,他知道潘尼兹会想法子震慑下唐人街,大概率会拿李忠蒙下手,从怀里掏出了大清公文和船票。
潘尼兹翘起二郎腿,他燃了一根烟深深吸了口,长廊风大,烟味瞬间飘散消失,夹杂着花香。
春天来了,一切都生机勃勃。
李忠蒙看了看剑术师,又看看了潘尼兹,再看了看章片裘。
“走漏了风声……章片裘,我是个很小心的人,只要听到有人讨论,或质疑,或民间七嘴八舌,那都会怪罪到唐人街的口风不严。”潘尼兹笑了笑,翘起的二郎腿抖了抖:“谁能保证他在西西里或大清国闭上嘴呢?”
李忠蒙看了看剑术师,又看看了潘尼兹,又看了看章片裘。
“潘尼兹馆长,我们唐人街做事是有规矩的,这么久了,您看,我们没有泄露半点……”章片裘的话还没说完,潘尼兹皱起了眉头,不耐烦是显而易见的。
“潘尼兹馆长。”李忠蒙上前一步:“死人会闭嘴,永远不会泄露秘密,这是唐人街的规矩。”
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连春风、枝头的小鸟都没有反应过来,枪声就响了。
李忠蒙掏出枪,他甚至没有看章片裘一眼,就这么掏出枪,对准自己的太阳穴,喷的一声,倒在了潘尼兹与章片裘的中间。
速度之快、之果断,让潘尼兹仿佛被神的手死死压在了椅子上,血喷到他的衣服上,他呆呆地看了眼,又看了看李忠蒙,一侧,那剑术师脸都吓白了。
章片裘只觉得脑袋嗡地一声,嗡嗡嗡,嗡嗡嗡。
他看着地上的李忠蒙,刚刚还生龙活虎的李忠蒙,血像雾一样喷出来,章片裘仿佛自己被子弹击中般,疼痛又晕,但他明白必须镇定下来,吸了口气后摊开手,声音像徐徐的春风般徐缓:“潘尼兹馆长,您看,这就是唐人街的规矩,他展示得很好。”
说来也奇怪,唐人街距离大英博物馆很远,但那一刻,翠儿的肚子动了下。
那是孩子第一次胎动,轻轻地,踢了下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