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废话,酒呢?爷…洒家憋好久了。”
青年也不墨迹,把酒坛子塞到大和尚怀里。大和尚急不可耐地抓开酒封,仰头痛饮,辛辣的灼烧感顺着喉咙反涌上来,激得大和尚汗毛倒立,但碍于面子,他还是皱起眉头问了句:“就这?”
“娘的,嫌次就别喝了。”
“别别别,我这不是见了你一时欢喜的头昏了。这酒好啊,够滋味,那劳什子‘定风波’,卖得齁贵,淡得跟水一样,咱还不稀罕喝呢…”
“得了,知道你委屈,不过我全身就剩几两碎银子。现在粮价翻了多少你又不是心里没数。”青年不知从哪里掏出一只熏鸡。“珍味坊买的。就这些了,陪我喝会。”
大和尚看着熏鸡眼睛都直了,就在青年叹气的功夫,他抓起熏鸡,拎着酒坛,左右开弓,好不快活。约莫着片刻后,他察觉到青年情绪有些低落,便将熏鸡放在一旁,故作轻松地问道:“李公子这是又被哪家小姐盯上了?”
“去去去,当了和尚还不正经。”
“对咯,我哪有你正经。昊京城里那群贵妇小姐,哪个不对你暗送秋波?不过是你自个…”
“看来你没骗我。”
“骗你什么?”
“之前见你,你说你不打算当他们的棋子,那时我其实是不信的。”
大和尚哑然失笑,“在剑仙大弟子眼里,咱就是这么不可信的一个人啊?”
“不,你比大部分人都讲信用,要不然我也不会搭理你。”青年把被啃掉多半的熏鸡抢了回来,“只是你突然当了和尚,放着自在游侠的日子不过,我有些反应不过来。不过眼见为实,现在我信了,要真是为了请我师尊下山,你才不会这么早躺下睡觉呢。”
“咱可没转性,路遇不平还是会管管的。只是吧,既吃了这口斋饭,今后就得注意分寸了。”大和尚这口酒喝得很慢,酒气不再上涌,而是绵长,如同一条被行人年复一年碾过的乡间小路,悠久而厚实。
“好事啊,”两只酒坛相碰,发出清脆的撞击声,还有里面酒水晃荡的声响,甚是好听。“当年你但凡收敛点,咱也不至于落得现在这样。”
“才喝几两就要翻旧账了?还不是你不分青红皂白,为了几个臭钱就去做那狗官的护卫。”
“不是为了银子。”青年似乎不愿提起这事,“那是如烟师妹的一个远亲…算了,这事确实是我有错在先——欺男霸女、逼良为娼、强夺民田、哄抬粮价…那厮确实该死。算我倒霉,只能等师弟登基后大赦天下再露脸了。”
“你那师弟怕是…”大和尚意识到自己失言了,便解释道:“咱也只是听说。平日里来烧香的高官不在少数,原先太子一派的朝臣现在都和…那位走得很近,这不就说明…”
“哪怕下山多年,他也是苍龙山弟子。”青年很享受这种半醉半醒的感觉。“谁敢动他?你应该听说过,师父他很护短。”
“这话你骗骗自个就得了。若他真的护短,又怎么会让你像个过街老鼠似的东躲西藏?”
“帮我的话,师妹那又该如何交待?朝中那些视我师尊为眼中钉的大臣不会借此发难?况且世家大族本就沆瀣一气,今儿打发一个,明儿又来一群,没完没了…”
“这么说来,咱日子还比你好过些。有佛门庇护,他们想把我抓进修罗宫是不可能了。只是可怜了我这张嘴,整日吃斋念佛,沾不着半点荤腥。”
“合着你方才吃的是素?”青年脸色变了又变,似乎非常疲惫,思量一番,最终喝口酒缓缓说道:“听我一言,此行没结果,师尊他不会同意的。喝完这坛酒,在城内转上几日便回庙里安心念经吧——算上那个公公,你们是第四批来苍龙山的人。”
一只酒坛悬在半空。
大和尚还在思量该不该问问具体情况的时候,另一只酒坛已经举了起来。
“我知道,你们佛家也有自己的考量,但上山容易,下山可就难了。大和尚,你是真心希望世道变好,我晓得。不过…”
未尽之言化作一声叹息,又被灌入肚腹的烈酒浇灭。
大和尚不会怀疑,剑仙会答应的。如今关于十二仙的传闻与传记有颇多歌功颂德的粉饰,这也导致如今很少有人知道,他们以前做过什么。
三十年前,剑仙曾独自下山整整两年又五个月,让昊京城血流成河,周王私兵和谋逆勋贵们的尸骨铺满街道。那时候大和尚才不到十岁。
在叛乱平息后的第一个星期,剑仙在先皇的棺椁前絮叨了很久。人们看着身穿素衫的冷峻仙人,看着他是如此克制地压抑着失去挚友的哀痛,他是如此真诚而又处心积虑地将他的悲伤与愤怒传递给了所有人——虽然他没有落泪,但那一天,笛仙、疯魔仙、逍遥仙和上百位促成宫变的官员都在为自己而哭,他们流出血泪的头颅被摆在皇家陵园的台阶上供人践踏。一些大儒认为剑仙的手段太过酷烈,不过他们的声音如今已经无人聆听了,于是这件事便慢慢被人遗忘,不再提起。
但那些受到牵连的勋贵之家,又怎么可能会忘记呢?大和尚灌一口酒,努力把几位早已故去的兄长忘掉。
“公道公道,若论公如何讲得清道…王法王法,要说王怎能辨得了法?咱盹了,现在只想安生睡一觉。小王兄弟,你家师尊虽是得道高人,却也未绝七情六欲。不信你且等着,不出五日,他会下山的。”
“什么意思?”
“不晓得。”
“不能说?还是不敢说?”
“不晓得就是不晓得,你别瞎琢磨,这是师傅说的,我也不知何意。再说,谁还没点小秘密,你真当和尚都是四大皆空啊?”
“还真是酒带少了,没把你喝好。”
“阿弥陀佛,再喝就真成罪过了。”
“行了,那你睡吧。那点小秘密也不值得我深究。若真能把师尊请出山,那是你们的本事。”
说罢,青年起身,几个小跳便消失在夜色中,只留下几声仿佛急箭离弦时发出的短促震音。
今夜笑闹的两人都没料到,慧明大师的秘密一点都不小,而是很大,大到撼动帝国根基的那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