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山的羊肠小道上,我注视着陆向东不断开合的嘴唇,我知道他在试图用言语来搅乱我本就“脆弱”的神经——在他看来,我是个从来没接触过战争的,骄纵惯养的公子哥,是封十九养的小白脸,我或许掌握了一些幻术神通,但战场就是战场,战场是野兽出没的地方,那里容不下我这样的孩子。
所以陆向东想为我的不安和惶恐再添把火,这是在瘦马之后,他又犯下的一个最最致命的错误,他居然对我的过往一无所知。
他甚至都没派人调查过我,他也太不谨慎了,尽管这种不谨慎有着自圆其说的合理性——陆向东常年在前线领兵打仗,无休止的杀戮让他变得麻木,变得目空一切,当他看到我和封十九时,就本能地为我们想象出一些贬义的身份,比如娇生惯养,比如年幼无知,未经历过死亡洗礼的嫩芽。
陆向东的问题在于,他距离政治中心太远了,他不知道在仙宫巨大的权力漩涡中,孕育出了一个灭世的怪物,他陆向东引以为傲的残暴和麻木,在怪物面前一文不值。
可瘦马上的怪物却始终一言不发,事实上我早已听不到陆向东的嗓音了,我走神了,我想起在人间时,有个名叫荒山老狗的家伙对我说过如下一番话。
他说,人在35岁前,一想到妖魔鬼怪就会本能的害怕,因为那时候你心中还残留着一个名叫希望的念想,少年时,你路过街边的某个小饭馆,看到那些三四十岁的油腻中年人坐在里面抽烟喝酒时,你都能闻到他们身上那股又穷又脏的味,所以你一脸的鄙夷和厌恶,你心中暗暗发誓,将来若是活成那些人的样子,那还不如去死。
可一旦过了35岁,最恐怖的梦就不是什么妖魔鬼怪了,你知道那是假的,它永远不会真的发生,你也见惯了比任何鬼怪精灵更加恐怖阴险的人性,走过了比黄泉奈何更加艰险的道路,再梦见这些,也就并不害怕了。
最怕的是梦见童年。
梦见7岁夏天的蝉鸣,它吵得喧嚣,你要去赶走它,你在正午的骄阳下巧妙的于树荫中穿梭,循着声音去寻找,却不由自主的越走越远,蝉鸣永远在前面,回头一看,找不到家的方向了。
你蹲在地上哭起来,期待着有人来带你回家。
然后梦醒了,孑然一身,没人带你回家。
你梦见12岁那年的春天,花儿开得满山遍野,春风把一股湿润芬芳的空气塞进你的鼻子,你想打喷嚏却打不出来,平日的玩伴突然在春风里变了,她变得苗条起来,腰肢柔软,线条流畅,某种东西在你身体里蜕皮,萌发,你和她开心的笑啊,跑啊,追逐着春风,追赶着斜阳。
你觉得口渴了,她拨开一个草丛,里面是一汪水泉。
然后梦醒了,你口干舌燥、呼吸艰难,没有人跟你分享什么水泉。
你梦见18岁那年的高考,卷子还有很多,时间正在流逝,你得抓紧了。这是改变命运的几个小时而已,在你生命里再没有比这更重要的几个小时了,然而你不可以害怕,你要去挑战命运。尽管未来你还会无数次去挑战命运,然而这一次,既是第一次,也是最重要的一次,别的一切东西都隐去,只剩下这面前的卷子,手里的笔。
你抓着笔,仿佛扼住了命运的咽喉。
然后梦醒了,你已经没什么挑战命运的机会了,你的一生早已注定,你的人生一眼望到头。
做了这种梦,第二天整个人都会非常难受,拖着行尸走肉一样的身躯,走进每个人都神情麻木的地铁站,夹着一个无聊乏味的公文包,去一个莫名其妙的地方做一些无关紧要的工作。
那时候你就知道自己长大了,不小了。
兴许那个梦很快就可以从脑子里清除掉,你有无数的事情需要去操心,去忙碌,去思考,去解决。
然而你知道它不会走远的,这辈子它都跟着你,不离不弃。
……
我知道,我知道。
明明都要上战场了,我不该在这个节骨眼上走神的。
可谁让陆向东是个这么无聊的家伙呢?相比他,我更喜欢那些阴森又未知的家伙,连那个头戴斗笠的外道灵师都比他更有趣。
陆向东无聊的地方在于,他毫不掩饰内心的恶,在作恶这件事上,他是真诚的,他的心扉永远是敞开的,他恶的光明正大,可我早已习惯了和那些最阴森扭曲的畜生打交道,当你和黑暗接触久了,你再去看三米多高的陆向东,你会觉得他单纯的像个孩子。
我们顺着羊肠小道骑行到山脚下时,我看向前方的红雪,它像一道红色的帘子,那血腥气浓烈到除了令人牙酸的铁锈味外,什么都不剩下了。
我和陆向东掀开那道血帘子,走进去,温度一瞬间就冷了至少五十度,那不是物理层面上的冷,那种冷能轻易撕碎你的心肝,我说这片土地上死了太多人了,多到连时间和数量等衡量死亡的单位,都失去了意义,你抬头看,血气把头顶的乌云都染成了深红色,你低头看,脚下的土壤也早已死去,被封盖上厚厚一层血晶,马蹄踩在血晶上,发出吱吱啦啦的骨裂声。
从寒风深处,从四面八方传来凄惨而悠扬的鬼哭声,飘荡在战场上的血色瘴气,浓烈到有了实质,你用手都能抓的到,凉丝丝,滑腻腻,像冷血动物的鳞片。
相比之下,阴间的秦岭战场简直美如天堂,那该死的绝望和压抑,顺着迎面而来的瘴气涌入你全身每一处毛孔,让你疯狂,绝望到想立刻大哭一场。
连陆向东的脸色都变得煞白,凝重起来,他再也顾不上哪怕一个字的废话了,我们并排骑行在这片一望无际的血色平原上,目光所及,到处都是白骨和扭曲的尸骸,鬼物们围绕在自己的尸骸身边,久久不愿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