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士还在看她。燕无邪冷笑道:“你看不起我。你觉得你可以……你可以轻视我。因为我是贼,没有你这种为了报恩搭上性命的侠客光明磊落。”
她手腕突然有了力气,一点一点,刀锋向死士的命门逼近:“我做过这么多,可曾有人因为这些善待我?有人因为这些夸赞过我?”
“我再也不要做这样的事了。”她说,“我要……我要自私一点活。反正世间自私的人,那么多……”
死士慢悠悠地叹了口气。隔着匕首,燕无邪清晰地意识到,此人性命全在她一念之间。
同时她也明白——自己已经站在了某条分界线上。
就像悬崖边,一旦跨过,就再也无法回头了。
“你给我讲了个故事,我也给你讲个故事吧。”在这关头,死士突然说,“从前有个死士。他满怀壮志,想干出一番大事业。”
燕无邪胸中翻涌的情绪为之一滞。
……什么故事,什么死士,这个死士就是你吧。为什么一个死士会想干出一番大事业,你不是死士吗?
她茫然地看着死士。而对方还在侃侃而谈。
“这个死士长得帅武功强文采好。唯一美中不足的一点是,他运气不太好。明明想要救人,却被杀掉了。明明只是在做好事,却被杀掉。明明只是路过,却被杀掉。”
燕无邪又疑惑起来。她不明白眼前这个人的疯言疯语。
“时间一长,原本雄心壮志也被现实浇灭了。他反反复复被捶打那么多次,终于‘醒悟’了……干嘛要反抗,努力呢?世间好人活不长,恶人横行霸道。还不如多为自己想一点。于是他就这样一改性情,只是浑浑噩噩地活。遇见了什么人、发生了什么事,都无所谓,只要自己能活下去就行。”
“然后他……嗯……遇见了一个人。”
“这个人也是个死士。但是不太一样,因为她明明没怎么行走过江湖,却比任何侠客都懂得侠义。明明自己也很悲惨,却仍旧愿意为了别人赴汤蹈火。”
燕无邪默了默,说:“她死了吧?是你的什么人?”
“大概十年了。”死士说,“其实算是我未曾谋面,却很敬佩的故人。我早知道她的经历,却只是自我催眠,不信世上有这般人物。和她一比,我没用懦弱,像个小丑……呃,不用我解释,你应该也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我太愚钝了。到了最后关头,我才明白了一件事。”
“原来我也想效仿她。我一直在对自己说‘放弃就好’‘我都这么惨了,为什么还要去救别人’‘人自私一点又如何’这样辩解的话。”
燕无邪仿佛被正中要害一般,防御性地后缩:“我和你不一样,你别想跟我讲道理——我的痛苦,你又怎么会明白!我什么都没做错!”
死士叹了口气:“方才你也说过这样的话。那时候我可没有责怪你,也没有问你这样的问题啊。没有任何人这样问你。小姑娘,你的辩解,又是在回答谁呢?”
燕无邪张口结舌,说不出话。
“和我一样,是在回答你自己。”死士自问自答,“回答你心中的良知。你知道怎么做才是对的,只是要用这样的话来让自己从负罪感中解脱——远胜于坦然行恶之人。因此你其实是个善良的人啊。”
燕无邪慢慢地问:“你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
“我看见你,就像看见了过去的我自己。过去的我遇见了贵人,你也需要某人来拉你一把。”死士说。“就像当时的我一样,你迷茫、不甘,看不清前路,我对你的了解不多,给不出什么建设性的建议,不过嘛……”
他沉默片刻:“我的经验,倒是可以给你作为一点参考。”
“十年前,我被她点醒后,彻底下了一个决定……”
“我要问心无愧地活。无论发生什么,这个决定都不会再动摇。”
“我的话已经说完了。最后还要问你一个问题:小姑娘,你想要什么?你又要怎样活?”
燕无邪张口欲言,却又无话可说。
她只觉得死士这些话说中了她最隐秘、最不足为外人道也的心思,忍不住又问道:“前辈,不知您是何方人士?”
“……路过的死士而已。”
燕无邪还要再问,却见死士呼吸变得格外轻,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后,头便慢慢地歪了下去。
她连忙伸手去试,已然没了鼻息,又摸胸口、脉搏,毫无动静。
甚至在伤口上轻轻一按,都没有任何反应,血液毫无阻碍地流出身躯。这个人的确已经死了。
燕无邪手里还攥着那把匕首,只是已经毫无用处。
她跪坐在那里,静静对着一具尸首看了良久,突然俯下身去,行了个大礼。
“多谢前辈。”她站起身来,走出破庙。“我……已经有了答案。”
时正月上树梢,夜空晴朗,清风徐来。
燕无邪仰头望着这片晴朗夜空,方才来时的怨怼、愤怒消失得一干二净,心如澄镜,缓缓扬起一抹浅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