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伦理坚守者
“三千大千世界所有诸风,有此国土吹拔,崩碎诸须弥山令无有余,譬如灰尘净灭,有如燃荩如燃蒿草……” ——《光赞般若波罗蜜经·卷一》
“吾尝闻大勇于夫子矣。自反而不缩,虽褐宽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孟子·公孙丑上》
2019年5月17日
美国,俄亥俄州,哥伦布市
white hall社区,伦理委员会驻俄亥俄办事处
date:may 17 2019 2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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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uck!”两天来第十六次收到半字不差的系统退信邮件后,伦理道德委员会iv级监督员edward chen博士狠狠啐了一口,把个人终端奋力摔在沙发上。无论内网还是外网连接分明都好好的,但他这封涉及太多敏感信息的邮件,无论如何都发不出去。
这次他在加密邮件中所撰弹劾提案的矛头直指基金会最有权势的人物之一,o5-2“老祖母”。根据他和几位近几天陆续失联的伦理委员会同僚所收集到的证据来看,这位外表和蔼慈祥的老奶奶,罪行累累,罄竹难书,两周前那次令人发指的事件,不过是促使edward下决心整理材料撰写弹劾提案的最后一根稻草:
5月1日的“飞龙在天”行动中,在时间充裕,人力、物力均足够救出大多数站点员工和人形异常的情况下,她以scp-cn-1998突破收容为理由,下令发射“哈尔西之锤”,抹去了area-cn-07的千余名基金会员工和人形实体,尽管这些人员或是遭胁迫或是受蛊惑,多半已投效“人类文明之敌”o5-7奈法拉·罗斯福,但这并不意味着监督者有权未经审判直接剥夺他们生而为人的一切权利。
或许自己该飞往加州,进入卡利斯托加,向一号监督者面陈此事,edward一手支颐,陷入沉思。“去还是不去,这是一个问题。这样做,很可能会断送我的职业生涯,或许还有生命……以她的铁腕手段,恐怕未必会允许我见到o5-1……所有看过这份材料的人,都会陷入危险中,而我,就像刺杀始皇帝的荆卿和冲向风车的堂·吉诃德一样,大概只是飞蛾扑火,竹篮打水一场空。”
其实就连他的顶头上司,伦理道德委员会主席robert feldon都是“老祖母”一手提拔的。这位怀抱橘猫的老奶奶,左手持伦理,右手抓isd,搞出席卷全球的“廉政风暴”后,敢于站出来代表“基金会的良心”说话的勇士,更是日渐稀少……想到此处,edward不禁长叹一声:“唉!真是万马齐喑的时局啊。”
他抬起头,猛然瞥见墙上悬挂的伦勃朗名画复制品——《刺瞎参孙》,心念一动:“士师参孙在遭恋人背叛,双目失明的情况下,依然能推倒大衮神殿的承重柱,与那群纵酒狂欢的非利士贵族同归于尽,edward啊edward,你眼睛没瞎,内心也没瞎,为何不能挺身为公理与正义登高一呼呢?”
反正自己就算什么也不做,也不过是能多活几天而已,红右手或者isd的人找上门来,让他edward chen进入被失联名单,只是时间问题。思绪及此,他终于痛下决心,双击发送按钮,给o5-1的首席全知人gears博士发去一份预约邮件。
他焦急不安地等待着对方回复,几乎每十秒钟都要刷新一次个人终端上的收件箱页面。出乎意料的是,仅仅十分钟,gears的回信竟然到了,一如既往的简短:“18日,16:00,利文斯顿,老地方见。”
回想起上次见到gears教授时,自己还只是个驻site-17的伦理委员会ii级监督员,九年过去了啊,想不到gears先生依然记得当初途经利文斯顿时,他们一起就餐的那家华夫饼店。edward chen仿佛又回到了怀着忐忑而激动心情的青年时代,他用微微颤抖的手指,花410从expedia上订了一张明早飞赴弗雷斯诺的美航打折机票。将杯中的椰子酒一饮而尽,服下两片地西泮,躺在沙发床上沉沉睡去。
恍惚间,edward看到伦勃朗笔下那位一手持剪刀一手紧紧攥着参孙长发的黛利拉女士,一改惶急的神色,正在朝他微笑。他对她摇摇手,意在表示“玩你的去,别打扰我睡觉”,那妇人竟朝他招了招手,一股无形的大力涌来,edward chen不由自主地从沙发床上站起,刚来得及抢过被单遮住赤裸的上身,就被拽进了画中。
黛利拉手中的发团缓缓燃烧起来,她脚不沾尘低在前方飘行着,edward亦步亦趋地跟在他的向导身后,画中的场景似在无限延伸。他们经过了一条条街巷,走过一段段门廊,挤过熙熙攘攘的人群,穿行在古老的迦萨城中,不知过了多久,在两排浮雕着人鱼与鲸群的宏伟花岗岩立柱尽头,他们抵达了迦萨城的心脏——大衮神殿。踏上闪长岩铺就的三十七级台阶,映入眼帘的是一座面阔百米的大殿,殿堂中央矗立着十余米高的大衮神像,那半鱼半人的古老恶魔头戴半球形冠冕,蓄着三柳浓密的长髯,手持一根捕鲸长戟。它面前的神坛上,一位须发皆白的老祭司正在高声宣讲着什么,edward听不懂非利士语,只能依稀分辨出其中重复率最高的词汇“dagon”。祭司的身后,两根合抱粗的花岗岩巨柱中间,用四根粗如儿臂的铁链锁着一位身高两米有余的魁梧大汉,一缕熹光穿过殿顶的缝隙,投照在他脸上,只见那须发虬结的大汉瞪着空洞的眼窝,朝上望去,继而“扫视”众人,发出愤怒不甘的嘶吼,拽得铁链桄榔作响。
殿内成百上千的男男女女,正沉浸在美酒与行淫带来的肉体欢愉之中,并无几人在意祭司颂扬着什么。edward跟随黛利拉缓步前行,直至大衮神像前,在半鱼神的阴影中,那身材丰腴的妇人转身朝向参孙跪下,汨汨地哭了起来,似在忏悔自己背弃恋人的恶行。参孙的吼声高亢起来,宛如扫罗王的战歌,殿顶的灰尘扑簌簌下落。edward感到脚边的影子动了动,仰头望去,大衮的雕像竟似活了过来,那庞然大物俯下身,探出布满鳞片的巨爪,只一捞,就将他抓在爪中,edward chen还未及尖叫出声,那深渊之神已张开血盆大口,嚼也不嚼,将他囫囵吞下。
╣ 第二章 监督员会梦见蒙托克程序吗?╠
醒来之时,edward感觉自己在漆黑如墨、冰冷彻骨的海渊中载沉载浮,微弱细小的水流从耳际拂过,他舒展四肢,在这足以将洛杉矶级潜艇压碎的万米深渊中,毫无阻碍的向前游动。底栖生物散发的磷光有若黑暗天幕中的点点星辰,他朝向星光更灿处游去,亿万浮游生物尸骸在周身空阔无际的暝海里缓缓下落,如一场终年不息的大雪,他带起的流波搅得海雪纷纷扬扬,吓得几条提灯龙鱼和一群不知名的小虾四散奔逃。他逆着海雪飘落的方向,继续朝上游去,忽的感到周身水流骤变,某个庞大黑沉之物正从自己上方坠下。也许是鲸落,他正想朝左游,躲开头顶的巨兽尸骸,顺便见证一下这传说中的生命循环之绝景,突然感到手臂一紧,一个看不清面目的黑色人影,拖着他急速上升。撞入那坠落之物中,它竟是一艘巨型潜艇,黑影带着他毫无阻碍的穿过合金外壳和压载水舱,飘过红灯频闪的反应堆组,穿过遍地腐尸的居住区,进入爬满暗红色血肉状藤蔓的指挥室,在昏暗的灯光下,看到一个遍体鳞伤的人形正蜷缩在角落里。edward被黑影强拉着走上前,只见那人衣着破烂,须发黏连,面色惨白,嘴唇干裂,尚未结痂的伤口内似乎还有白色的蠕虫在爬动,唯有胸前泛着光的圆环三箭头金属铭牌,还能证明这是一位基金会员工。
“请问您是?”
“我,是,我想,我大概是叫meerkat。”那人断断续续地吐出了几个字。
“啊!莫非您就是那位着名的基金会海洋学家,黑色方舟号超巨型核潜艇的负责人meerkat博士?”edward伸出手,想将这位着名的前辈学者扶起来,对方只是艰难地摆手拒绝了。
“也许,是吧,不要,管,我……我们,都被,项目,感,染了……这里,已经,没救了,elk,死了,grayed,死了,ninth,被吃了……赶快,走吧,咳,咳……” meerkat粗重喘息着,咳出一口混着血丝的脓液,“我是,最后,一个,我们,要,与它,同归……”
警报!距离反应堆自毁还有60秒,59秒,58秒……
机械合成女声不合时宜的打断了edward悲切的思绪,他转向那黑影,后者摇摇头,竖起一根维度裂隙般的纯黑手指,向他比了噤声的手势。倒计时终于在数到零秒的时候停止,身后的空间骤然坍缩,某种不可名状的伟力苏醒了,site-cn-75-c10“黑色方舟”号巨型核动力潜艇的四组聚变反应堆同时爆炸,直径三公里的炽烈火球将冷彻漆黑了千万年的海渊点燃,唯有一千个太阳,才能与其争辉,亿兆恒沙数的光子将edward吞没,无数道湍流裹挟着百亿吨沸腾的高压海水,吹熄了方圆数百里内的一切“星光”。
再次恢复知觉时,edward发现自己正坐在某个金碧辉煌的大剧院二层观众席上,左边是他的老同事pric研究员,右边是位裹在黑纱里的中年美妇。
舞台上,一位身着燕尾服的青年艺术家,手持一根牧羊人拐杖,高唱着第五教会的赞美诗:“我们全都是,迷途的羔羊,今日将此身,献予我的主,那全知的主,必赐福吾等,于审判之日……”他边吟诵着,边依循某种韵律,摇响了杖头的金色小铃。在观众席上空飞舞的十二个“小丘比特”同时拉满金弓,互相射出金箭,心型箭簇携着不可思议的冲击力穿透它们的小身体,带着十二具空洞无神的尸骸撞破了两侧的十二盏壁灯。大厅内光线蓦的一暗,在观众的惊疑声中,“丘比特”们的身体同时炸散,爆出十二道五彩焰火,随着艺术家吟唱的节奏飞舞盘旋,点燃了穹顶上的二十五盏缠枝水晶吊灯。数千名观众纷纷起身,在流光溢彩中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我们这是在哪?” edward边学着周围人的样子鼓掌,边小声问pric。
“香城的圣帕特里克音乐厅啊,还是你从小麦网上抢的票呢,老陈,莫不是健忘症又犯了?”
“是这样啊,” edward装成恍然大悟的样子,“想起来了,话说台上那位魔术师是谁来着?”
“那是consolas大师啊,在香城连续表演十三天,场场不重样,场场爆满的着名跨界艺术家consolas lake啊,你是不是把b级喷雾当卸妆液用了,怎么连他都不认识了?”
水晶灯上的烛台化成几百只头顶光球的兔子,纷纷从空中越下,似鼯鼠般滑翔着扑入观众席中,那些恰好抱到这些毛茸茸兔兔的幸运观众发出兴奋的赞叹声。潮水般的掌声再次响彻这座位于香城伊丽莎白湾北岸的艺术圣殿。
“啊!”“救命!”“杀人啦!”掌声渐稀,取而代之的是阵阵尖叫声、呼救声,edward看到一只毛色雪白的可爱兔子,跳上左前方一位中年人的肩头,猛地一口咬在他脖子上,动脉破裂,鲜血飞溅,中年人伸手去捉,却被兔子敏捷的躲开,又在他的右颈处狠狠咬下。有那么一瞬,edward和这只兔子的目光相触,那是何等嗜血、狞厉、怨毒的鲜红色双瞳啊!他本能的一低头,避开兔子骇人的眼神,再抬头时,中年人已栽倒在地,恍惚间似能听到白兔生啖血肉时满足的砸嘴声。越来越多的观众沦为兔口幽魂,人群骚动起来,厉声哀嚎着互相推搡、踩踏、奔逃。剧场两侧的转播屏依然亮着,台上那位艺术家的笑容显得愈发狰狞,他打了个响指,成百上千的鸽子从吊灯中涌出,如游隼般扑向被锁在包厢里的贵客和仍在试图冲出音乐厅的人群,贪婪地啄食着他们的双目。
“不许动,你被逮捕了!”舞台方向传来清脆而威严的女声,躲在座位底下的edward和pric悄悄探出头,从转播屏中看到四名身着site-cn-71“月兰”小队制服的仿生人女特工已跳上舞台,将consolas大师摁倒在地。
帷幕背后的阴影中,某个没人注意到的身影,朝着前台比出一个奇诡的动作符,consolas lake的头颅齐颈而断,躲开月兰队员的拦阻,骨碌碌滚到舞台中央,好似陀螺一样飞速旋转起来。“砰!”一枚来自某个包厢的50 bmg狙击弹将那依然狞笑着的头颅打成了一滩碎肉。帷幕后裹在黑纱中的身影做了一个用力下拽的手势,就好像他手心里正握着一根窗帘绳。
edward感到脚下一空,转瞬即逝的失重感后,是撞击带来的钝痛,在pric的尖叫声中,两人狠狠摔在过道地毯上,稍微克服了晕眩感,edward朝四下望去,原来二层的观众席整体塌落,不知砸死了多少未及逃开的一层观众。他拍拍pirc的肩头,刚想扶他起来,忽然感到一颗小石子落在脑袋上,抬头望去,只见雕饰着繁缛菱形花纹的巴洛克式穹顶四分五裂,冲着他们飞坠而下。他只来得及卧倒,随后感到千钧重物拍在自己背上,脊椎和肋骨大概全断了吧,他如是想着,然后彻底失去了意识。
当香城警方和筑基会的魔法师赶到现场时,百年历史的圣帕特里克音乐厅,只剩下一座还泛着烟尘的废墟。
“叛教者edward chen,汝身为枢机团成员,竟冒天下之大不韪,刺杀了万民敬仰的慈父,宗座乌尔班十六世,唯一神在上,吾谨以圣父,圣母,圣子,圣灵,圣海星的名义,宣判汝有罪,罪无可赦……”圣城摩洛克的最高裁判所审判席上,教皇忒亚三世亲自宣布了edward chen的十三条渎圣大罪。
身披黑色布袍的教士们簇拥着头戴荆棘花冠的罪人edward,走上圣卡卡杜山之巅,两千名狂信者们一人一捆,抱来柴薪堆积如山,四名黑纱遮面的修女将他抬起,钉上了柴薪中央的橡木十字架。三位枢机主教高唱着赞美五位一体之神的颂歌,各持一桶圣油,泼入柴堆中。一位有感而孕的圣处女,手持颤巍巍的世界树枝长矛,尖端被槲寄生的浆液染成猩红色,她艰难地走到柴堆前,半跪下,将之缓缓推入edward的心口。五名纯洁者高举火把,从五个方向走来,同时将身前的柴垛燔燃。
又一次醒来时,edward发现自己正跪坐在一张冰冷的石床上,双腿被缚,耳边传来不明所以的吟唱声,几个身着暗红色道袍的人影,头戴狰狞夸张的乌木面具,正伴着羯鼓声翩翩起舞。
侧耳细听,他们好像在用某种类似古楚音的失传方言吟诵着《道德经》里的语段:“含德之厚者,比于赤子。虺虿虫蛇弗蛰,攫鸟猛兽弗扣,骨弱筋柔而握固,未知牝牡之合第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