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女俩一齐敬他的酒,他居之不疑地干了,照著杯说:“姥姥,谢谢你这杯酒──这杯酒,等明年二月,礼部放榜,我再回敬。”
“唷!”阿娃刮著脸羞他:“听你这口气,新科进士倒好像是你衣袋里的什么东西,拿出来就是。”
“你不信?阿娃,”他很认真地说,“我们打个什么赌。”
“信,信!”阿娃原是开开玩笑的,决不能跟他认真,便这样哄孩子似地附和著他。
“真的,随便你赌什么,我都敢!”他还是有些意有未怿的样子。
“为什么要跟你打赌?我赌赢了,于我有什么好处?”
听到她这样说,郑徽才又高兴了,殷殷地劝李姥喝酒,不久,李姥多喝了几杯酒,渐有倦意;郑徽也还需要安顿住处,便早早地散了席。
等撤去肴馔,贾兴已把他的一部分行李送了进来。阿娃指挥著绣春和另外两名侍儿,替他铺床叠被,安设笔砚;郑徽有心炫耀,把箱子里几件珍贵的古玩,也都取了出来,错错落落地陈设在几案书架之间,为那绮丽的温柔乡点染出若干古雅的气氛。
这样忙了一个更次才妥贴,阿娃有些累了,倚坐著一个绣墩休息,但仍不住张目四顾,表现出相当满意的神气。
善解人意的绣春,替他们准备了茶汤果盘,又重新换上一对红烛,才微笑著走了。脚步声渐渐远去,然后听见西堂的门被关上的声音──她回到她的西堂以外侧厢的卧室中去了。
“阿娃!”郑徽微显茫然地说:“我好像在梦里!”
她嫣然一笑,“但愿是个不醒的梦。”
“‘与子同梦’如何?”他指著那对绛蜡说:“这是我们的花烛。”
“花烛?”她眉尖微蹙,作了个苦笑,“我们这种人家,哪有点花烛的福气?”
郑徽半晌不语,然后叹口气:“唉,有时候门第真是害死人!”
阿娃讶异地看了他一眼,感叹地说:“世界上真是没有十全十美的事,像你,生在这样的门第,还觉得不满足,那也太难了。”
他走过去挨著她坐在一起,握著她的手,低低地说:“我的不满足,只是为了你……”
“你不要说下去了!”她打断他的话,“我们且先顾眼前。”
“眼前就是你跟我,你跟我在西堂之中,红烛之下。”
“让我好好看看你!”她双手捧著他的脸凝视著。
他从未让任何人这样捧著脸像赏鉴一件珍玩似地细看,所以相当地窘;然而更多的是一种无法形容的新奇有趣,她那双深情渐露的眼,他相信他一辈子都忘不了。
“一郎,”她忽然抱住他的肩,用她的脸贴著他的脸,微喘著气说,“我们至少有半年的日子。”
“不止!”
“不止?”她放开手,问他:“你好像还有第二步的打算?”
“当然。”他停了一下说:“你母亲把钱看得很重,这我已听别人说过,而且自己也看出来了;我想,我那点钱,换得我们俩半年在一起的日子,应该是够了。是不是?”
阿娃点点头,“半年以后呢?”她问。
“用不到半年,进士放榜;那时候我再跟家里要钱,我父亲一定很乐意给我的。”郑徽极有信心地说。
“到那时候,钱没有用处了!”
“何以呢?”
“你想,”她垂著眼说,“你中了进士,一定出去做官,迟早还是个‘散’字。”
“哪有这话?不管我外放到什么地方,都得带著你走。”
“你说说容易……”她的声音慢慢低下来。
“我看不出有为难的地方。”
“我妈不肯放我走的。”
“那还是一个钱字。”他夷然下以为意地,“十斛量珠来聘你还不行吗?”
阿娃的长长的睫毛眨动著,红色的光晕照出她的淡淡的忧郁,格外有种深沉的美,越发惹人怜爱。
“唉!”好久,她叹了一口气说:“如果是我亲身的母亲就好了!”
郑徽微感愕然,“姥姥是你的假母?”他问。
“嗯。”她说:“在平康坊,差不多都是这样。如果是自己亲生的女儿,谁肯让她们落到这些地方?”
郑徽沉默著,想不出话来安慰她。
“不过话说回来,姥姥也很喜欢我的。”
“那算是不幸中的大幸。这个──”他问,“就因为她喜欢你,才不肯放你,让你在平康坊待一辈子?”
“一郎,你不要这样说。姥姥也很可怜,我盼望我将来不要像她那样。”
郑徽在江南,也是经常出入勾栏的浊世公子,对于娼家的生活,相当熟悉,她们在表面上珠围翠绕,锦衣玉食,其实只是用脂粉强自遮盖了泪痕而已;因为她们永不能得到一般良家妇女所能得到的待遇和幸福,一方面为礼法所限制,另一方面又为金钱所束缚──不赎身便永无自由,也永无希望嫁作为社会所最看重的读书人的正室。她们只是像一只金丝雀样可以被人买卖、赠送,关在笼子里作为玩物。一旦青春消逝,只有三条出路──作假母老死于勾栏,为土豪和藩镇的裨将,或州县捕盗贼的官吏纳作外室,还有就是遁入空门做道士或尼姑。
这些情形,郑徽只是自然而然地听到,他从未主动地去打听过,因为他认为到那些地方去的目的,是在及时行乐,何必去打听那些令人不快的事,徒增伤感。
但现在对阿娃不同了,他直觉地感到他跟她是休戚相关的,他要分享她的快乐,也心甘情愿地准备分担她的悲伤,而且,希望能有办法消除她的悲伤。
于是,他说:“阿娃,我不愿惹你伤心,但如你觉得心里的苦楚,说出来以后比较舒服些,那么你就说吧!”
阿娃深深地点一点头,投以领会和感激的一瞥;然后站起身来,用铜铗剪去烛花,拿起坐在蒸笼上的铜壶,替他斟了一满杯热茶。这是准备长谈的样子。
阿娃自己也倒了一杯茶喝,意态潇闲,那双灵活的眸子,此时澄静如一泓秋水;娇憨的神情已不复再见,却闪现著深沉的智慧的光采,仿佛曾饱经忧患,而那些忧患又已化为她的生命的潜力,予人以一种十分可信的感觉。
深有所思的郑徽,开始明白,为什么“仪态万方”这句话,是对女人的最高的称赞?因为她有多样的魅力,无时无刻不是使人感到新鲜的。
“如果你还不倦,我讲个故事给你听。”
“你讲吧!”他欣然回答,“你已经叫我忘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