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起不测,殿上群臣,都为眼前的景象吓傻了,一个个眼睁睁地看著,根本就不曾想到该有所作为。殿下执戟的郎中,发现了殿中的巨变,也无不紧张万分,然而他们也只得干著急,因为未奉诏令,不准上殿。
嬴政那里还想得起召兵相救?事实上荆轲也不容他有喘息说话的机会;一击未成,提著匕首,挥了上来,嬴政急著逃命要紧。
衣幅委地,又悬著长剑,行动十分不便;幸亏一只衣袖已经裂去,反倒少了个累赘,嬴政左手捞起下摆,右臂推倒屏风,踉踉跄跄地从西面逃了开去。
他的身子还相当矫捷,吃亏的是身不满五尺,个子太矮,步伐不大,禁不起昂藏七尺的荆轲,两步可抵他三步;看看快要追上,偏偏又为自己垂地的衣服下摆所绊,一跤跌在地上。
荆轲心头一阵狂喜,脚下一紧,举起匕首,想和身扑了上去;就这时,眼前黑忽忽一块影子飞来,荆轲慢得一慢,肩上被撞击了一下,低头看去,是个细竹篾纺织的提篮──它是侍医夏无且的药囊;一看秦王危急,直觉地掷向荆轲的。
就这一掷,救了嬴政一命。最严重的危机过去了,殿上群臣都不自觉地喘了一口大气;嬴政本人,信心和勇气也在这一刻,稍稍恢复了,他就地一滚,爬了起来,想到一个闪避的方法;绕著合抱的铜柱,迂回旋转,一忽儿在左,一忽儿在右,使得荆轲无法捉摸。
然而他还是不能脱身,也不能稍有松懈。于是他想到反击,也想到了他腰间所悬的利剑。
一想到剑,嬴政顿有如梦方醒之感,一面自怨糊涂,一面精神突振,左手握住剑鞘,右手伸到剑把上使劲一拔。可是没有能拔得出来!
王者之剑,长度过于臣僚武士所佩的剑;嬴政个子又矮,臂短剑长,无法出鞘。于是危机又加深了;兵器是“一寸长、一寸强”,匕首难以敌剑,而况嬴政的那把剑,必是切金断玉的利器,荆轲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必得在此顷刻间,制嬴政于死命,等他剑一出手,便是大势已去,所以不顾一切地狂追硬赶,把满殿秦臣都看得停住呼吸,一颗心直悬到喉咙口!
“大王负剑,大王负剑!”殿前有人大喊。
这一指点,嬴政大喜,用左手使劲把长剑往身后一推;右手伸到背后,找著了剑把,伏腰躬身,“刷”地一声,拔出了剑,回身便砍。
势子来得好急,荆轲只见眼前一条青白色的光影一闪,随即一阵剧痛,同时身子也支持不住了,一歪倒地,左掌掀在自己大腿上,摸了一手的血。
嬴政只是楞砍一剑,砍完了便跑;荆轲到这里还不肯认输,望著嬴政的背影,将匕首掷了出去,可惜掷得不准。
徐夫人的匕首,果然不凡!一著光滑的铜柱,未曾滑落,直刺入柱。嬴政正好闪在柱后,探头一望,荆轲斜倚著另一根柱子,左股血流如注,手中空无一物,而脸上却有著自嘲的笑容。
多少天的准备,多少天的思量,多少人的心血,多少人的期望──活著的太子丹、太子夫人、武平、高渐离;泉下的田光、樊於期、夷姞──一起在这一掷之中,化为青烟。
荆轲心痛如割,但是,他能够克制。事情到此,他反能冷静考虑;今日一局,还不必认输;要为后人留下重来的馀地。如果今天行刺的经过,传了出来,叫人闻而生畏,不敢踏著他的血迹再来,那都是一大失败。
于是,他睥睨著躲躲闪闪的嬴政笑道:“事之不成,是由于我想效曹沫生劫齐桓的故事。便宜了你,容你再多活几时!”
嬴政大怒,一跳而出,挥剑向荆轲乱刺,刺到第八剑才歇手,扔下了剑,坐在那里喘气;脸色苍白,好久、好久都说不出话来。
殿上殿下,都如做了一场噩梦,馀悸犹在。在那比较沉著的,想起该为秦王叩贺压惊,于是以九卿为头,纷纷稽首。
嬴政失去了平日的阴鸷冷酷。脸上一阵青,一阵白;视线每一转到荆轲伏尸之处,便很快地避了开去,连死去的荆轲,他都不敢去看。
未得秦王的诏令,不敢退朝;殿上殿下,沉寂如死;淡淡的日影,移入殿中,在这一股凄凉阴暗的气氛中,嬴政开口了,“蒙嘉呢?”他那嘶哑的豺声,由于说得太急,倒有些像冬夜的狗哭。
“臣、臣、臣蒙嘉在!”蒙嘉仿佛得了寒疾,牙齿与四肢,一齐抖个不住。
“你看见没有?”嬴政翻著白眼问他。
“臣惊慌莫名!”
“我不死,只怕不称你的心吧?”
这一说,蒙嘉“咕咚”一声,吓得昏倒在地上。侍医夏无且,赶紧出班,捡起药囊,赶上来诊视。
“别理他!要这么死了,是便宜他。”嬴政突然换了一种十分亲切的声音喊道:“无且,你过来!”
等夏无且诚惶诚恐地走了过去,嬴政破例赐坐,让他面对群臣,坐在身边。他觉得必须要对夏无且说几句奖励的话;可是当要开口时,他沉吟了!他有许多感慨、许多发现、许多的恐惧和警惕!
满殿群臣,何以只有夏无且一个人来救他?那些人可能是吓傻了,也可能是故意袖手。不管如何,他们都经历了一场考验,事实证明他们都是靠不住的,对他没有深切的感情的;如果视他为君父,有一种伦理上的天性存在,自然而然地会奋不顾身地赴君难。而他们没有!
心里这样想著,嬴政顿时感到心灰意懒,自己告诉自己,以后要深居简出,要格外加强防卫;要特别对臣下稽察考核,断然消灭那些不忠的人!
此刻呢?此刻决不能把心里的想法说出来。但不妨透露一句半句,看他们可会觉得惭愧?
于是,他伸手放在夏无且肩上说:“无且爱我!”
这是指责秦国的群臣不爱其君。以李斯以次,都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可是没有谁敢,也没有谁想说话。
“无且!”嬴政转脸问道:“你何所求?”
夏无且楞了一下,顿首答道:“臣唯愿活人!”
“值得活的人,才能让他活下去!你看,那个犬豕样的蒙嘉,死有馀辜!”
夏无且唯有再一次顿首,不敢赞一词。
“无且!你该受上赏。”嬴政又问:“你自己说,你想要什么?”
“臣无功……。”
“怎说无功?”嬴政大声打断他的话,白眼一翻,叫人害怕。
夏无且猛然惊觉,救了君王,明明是大功而竟说无功;多疑的嬴政不会想到那是句谦词,万一追究下去,可以罗织入罪,所以吓出一身冷汗。
还好,嬴政换了副看来比较和蔼的神色,“你失言了,无且!”他说,“你不会像那些狠心贼子一样,唯愿我死,才觉快意。是不是?”
“是!”夏无且赶紧响亮地答道:“唯愿大王,长生不老,与天同寿!”
嬴政点头称许,大声宣布:“夏无且,著先赐黄金二百镒!”
夏无且自然顿首谢恩。然而他内心是惭愧的!
尾声
“我那二百镒黄金受之有愧。”夏无且痛心疾首地说:“对不起荆轲、对不起燕国、对不起你们这些──,”他格外放低了声音:“反秦抗暴的朋友!”
“唉!天意!”夏无且的朋友董生长叹著,黯然无语。
公孙季功──夏无且的另一个好朋友,愤愤地追问著说:“无且!我要问你:你如不爱那个家伙,怎会用药囊掷击荆轲?”
“我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夏无且痛苦地摇摇头。
“狡辩!”
“不,我错了!但是,我决非狡辩!”夏无且激动地说,“你不了解一个做医生的人的心理──我,像我这样从小便学著去救人的人,没有‘见死不救’的习惯。……”
“禁声!”董生轻喝;大家一齐侧耳静听,果然有人在叩门。
董生和公孙季功没有什么关系;夏无且是侍医,交游必须慎重,这夜来看他们,一吐积郁,就是件犯禁的事,如果行迹落入外人眼中,辗转传入宫廷,会生麻烦,所以他首先站了起来,轻声说一句:“我避一避!”随即转入别室。
这里,董生才去开门;门外有疏星淡月的微光,映著一个身段苗条的女子,穿一身深黑的衣服,望去如幽灵一般。
“娘子!”董生诧异地问:“昏夜叩门,请问何由?男女有别,未便延接,你就在这里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