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他喘一口气的空隙,太子丹截断了他的声音,“舞阳,有话慢慢说!”同时很有力地摆一摆手,示意不要抢他的话。
但是,太子丹却来再说下去,他需要静一静,同时希望大家也都静一静,把刚才因误解而挑动的情绪平伏下来。
于是在片刻的沉默以后,荆轲发言了:“舞阳,我懂了你的意思。”他说,“嬴政一死,秦宫大乱,你利器在手,可是想多杀几个人?”
“不就是这意思吗?”秦舞阳有著一种冤屈被昭雪的轻快之感,“荆先生真是说到我心里来了!”
“既如此,我告诉你:以霸道的手段行王道,只诛他元凶,不及其他。”荆轲转脸又向太子丹问了一句,“太子,可是如此?”
“不错。”
“我知道了。”秦舞阳神情肃穆地说:“使命一毕,我当即自裁。决不受秦法之辱!”
太子丹没有作声,但把头垂了下去,不胜黯然似地。除此以外,他不能再有任何表示。
荆轲却不能不说话:“舞阳,你我生死在一起!”
“多谢荆先生不弃。秦舞阳死得其所了!”说著,他深深拜了下去。
荆轲虽还了礼,却有话要说,想一想,实在不忍在这时便叫秦舞阳灰心失望,所以终于忍住了,只向太子丹投了一个眼色。
“舞阳!你还是第一次到荆馆来,园林池沼,颇有可以玩赏之处,要不要去看看?”
秦舞阳没有理由拒绝太子丹的好意,欣然答道,“要、要!多说公主造的水榭,是人间仙境,今天可要让我开开眼界了!”
“好!”荆轲接口说道:“水榭现正关闭,我叫人开了给你看。”
于是荆馆的总管,奉了主人的命令,陪著秦舞阳去游园──这是太子丹和荆轲取得默契后的一种措施,撒开秦舞阳,他们有不便公开的话要谈。
“你看如何?”太子丹首先动问。
“但凭太子的意思。”荆轲早已想定了自己的态度,所以毫不思考地回答。
“我也觉得秦舞阳不甚沉稳。无奈──。”太子丹沉吟了好久好久,希望荆轲能把他想说的话说出来。
荆轲知道他的意思,无奈盖聂失约,除却秦舞阳,更无人可用。但是,他不肯说这话,他对盖聂的信心,反因为秦舞阳此一刻的表现而更增强了,如果太子丹决定用秦舞阳,他愿意接受,可是要想从他口中说出一句放弃盖聂的话,他是无论如何都不肯的。
“那么,”太子丹不得不这样说了:“再看看吧,盖聂到底是怎么回事?”
看似让步,其实不免怏怏,荆轲心里十分难过,想了好半天,很吃力地说了一句:“这件大事,要是我一个人办得了就好了。”
太子丹默然。经年累月的筹划,死了个田光,又死了个樊於期,而事到如今,尚无确切的把握,却又不能不硬一硬心肠,想办法迫使荆轲去冒险,他心里也真是难过得很。不过,觉得最难过的还不是荆轲和太子丹,而是另外两个人。
第一个是秦舞阳。从荆馆回去以后,一直在等出发的消息,结果什么事也没有。显而易见的,他这个候补者,未能获得信任,荆轲仍在等盖聂。使他难过的,不仅是自尊心受了屈辱;更因为空受太子的器重,不能有所报答。
第二个是武平。一过八月,盖聂未到,他就沉不住气了,每天在南来的大路上守候,每晚在燕市的旅舍中搜索。见了荆轲,脸便胀得通红,结结巴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但喝了酒便不同了,总是痛骂盖聂不够朋友,害得他对不起荆轲和太子丹,而且耽误了大事。这使酒骂人的脾气,越来越厉害,特别是在荆馆更闹得凶,把荆轲烦得愁眉不展,无计可施。这下苦了夷姞。没有夷姞的安慰和支持,荆轲无法保持表面的镇静,更不用说还能存著万一之望,希冀盖聂会奇迹似地出现。但是,夷姞很明白,盖聂到期不来,一定不会来了。多少次她想说一句:你死了心吧!却始终不忍出口。
转眼间又是十天过去。荆轲在枕上听得西风呼啸,黄叶旋舞飘落的声响,倏然心惊,对自己说到:不能再耽搁了。只此一念,多少天来的忧疑踌躇,一扫而空。脱然无累地酣睡到第二天午间才醒。
夷姞早就来了。觉得他这一睡,事不寻常,所以相见的时候,格外加了几分注意,发现荆轲脸上,已不复再有前一阵字每每茫然凝视、心事重重的神情了。
于是,她问:“昨天必是彻夜不曾阁眼,以致睡得这么晚才起身。”
“不!”荆轲笑道:“好几个彻夜不曾阁眼所缺的睡眠,都在这一觉中补足了。”
“好了!”夷姞心头一松,“你必是想通了。”
“也可以这么说。我决定不等盖聂了!”荆轲接著又说,“前一晌,咱们都不愿提及此人;其实是你瞒我、我瞒你。现在不要紧了,咱们来研究一下,盖聂究竟因何不至?”
“此辈一诺,生死不移,除非有不可抗的原因,我想──,唉!我不愿意胡乱猜测!”
“你的想法是,盖聂寻仇,反殒其身,无法践约了?”
“是的。此外没有不来的原因。”
“不然。否则,我也不会一等再等。我不以为盖聂已不在人世;他的剑术我信得过,足已自保,决不至于寻仇反为仇家所杀。”
“呃?”夷姞不由得有些好奇,急急问道:“你可是认为盖聂故意爽约?为了何故?”
“也许是因为成封的缘故。”荆轲接著解释,“他信不过太子,更信不过我,怕来到燕市,会不利于他。”
“话倒是可以有此一说。不过,他该信得过武平!”
“武平鲁莽,不知世途险巇,易于受愚。这,盖聂岂有不知之理?”
“既如此,你何以又一等再等呢?”
“我希望盖聂越想越恨,越想越气恼;或许会找上门来跟我算帐──那一来,不就见了面吗?”
“啊!”夷姞大为担忧,“你既想到了,倒不可不防!”
“不要紧!只要盖聂一露面,我几句话就可以把他说服,自愿助我一臂。”
“就怕他暗夜偷袭,不容你有开口的机会。”
“盖聂决不是那种人。”
夷姞无话可说,但总有些放心不下。正在思索著,想劝一劝荆轲不可大意,有人来报:太子丹的车驾,已经到馆。
太子丹是经过好几天的翻覆考虑,怀著极大的决心来的,边境谍报:王翦的部队最近大肆移动,秋高马肥。正是用兵的时候,如果荆轲再这样子拖著,战祸一生,大局便难以收拾了。为了要表示他的心情沉重,以及制造一种紧张气氛,迫使荆轲即时作个明确的决断,所以他有意做得步履匆遽,神情惶急,匆匆相见以后,便看看夷姞说道:“妹妹,你回避一下,我和荆卿有句话说。”
这叫夷姞又担一重心事,回避是回避了,却躲在屏后静听。
“荆卿!”太子丹的话说得很快,“盖聂不知何时可到?也许还得等些日子。秦国那方面,早经通知,秋间奉使,似乎不便失信。如今我有个两全之计,想先遣秦舞阳动身,你看如何?”
荆轲勃然大怒!胸膈间气血翻腾,几乎按捺不住。秦舞阳一个好勇斗狠的少年,足迹不出燕市,未曾见过世面,何能遣去独当一面办这等大事?这明明是怀疑他迟迟其行,有畏怯之意,因而拿秦舞阳作个借口来逼他动身。枉托知己,原来全然不信,这叫荆轲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但转念一想,实在也怪不得他!要谅解他报仇心切;要谅解他见识不够;要谅解他偏爱秦舞阳。正当荆轲这样闭目不语,心里不断在为太子丹找理由来平自己的怒气时,隐在屏后的夷姞却是急坏了!
她初一听她哥哥的话,心便往下一沉,此时看见荆轲这等神气,深怕他说出一句翻脸的话来,搞得无法收场,所以赶紧闪身出现,紧皱双眉,重重叹息:“唉!哥哥,你就少说一句好不好呢?人家刚跟我说过,决定不等盖聂了,偏偏你这时候来说一句先遣秦舞阳。何苦!”
一听这话,太子丹深感意外,同时失悔不止。但这时却不便自己承认失言,好在措词总算宛转,还有分辩的馀地。“妹妹,你错怪我了!我原是来跟荆卿商量的。副使先行,正使后继,也是列国交聘常有的事。”说著又转脸向荆轲投以略带歉意的微笑:“荆卿,你不会介意吧?”
荆轲原来就打算原谅他了,加上夷姞对他的责备,越发心平气和,“太子!”他说,“我知道你心里著急,其实我比你更急。我原以为盖聂可能会为了另一个原因到燕国来找我,此刻看来,多半是我猜错了,盖聂十之八九不会来了。请吩咐下去,尽速启程。”
“也不必太匆忙。”太子丹满心欢悦,不敢放在脸上,“等我叫人拣个吉日,出了月再走。”
“为什么要出月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