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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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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是上卿!”说著把门开大了。

这倒好,省了荆轲一番解释身分的口舌,只说:“特意来拜访樊将军。请通报!”

那壮汉一面从荆轲手里接过马缰,一面谦恭地答道:“请,请!”

于是荆轲随著他往里走去,顺便四处看看,樊馆的规模,虽不及荆馆,却也是屋宇壮丽,花木繁盛,一处避嚣养静的好所在。但奇怪的是,虽在绿荫深深的盛夏,别有一股萧瑟的秋气,中间那条正路,石缝中已长出了草,仿佛从未有人走过──这可以想像得到,主人谢绝交游,深居简出,过著几乎与世隔绝的孤单寂寞的日子。

唉!荆轲不由得在心里叹息,这样的日子,虽生犹死,真无味得很!

正在这样为樊於期难过,樊於期出现了,苍老枯瘦,须眉如秋后败草,穿件褪了色的葛布衫,一副颓唐落拓的样子。

但是,见了荆轲,他却面有喜色,“难得,难得!”他看著身上说:“荆卿,听说你来,急于相见,顾不得更衣,请恕我衣冠不整。”

“要如此,才见得相待的诚意。”荆轲率直地提出要求:“将军,可有隐秘之处?以便有所奉陈!”

“有,有!请随我来。”

樊於期把荆轲引入密室,摒退从人,亲自关上了门,问道:“荆卿此来,必有见教?”

“且先看了这东西再说。”

荆轲把随身带来的木盒打开,里面是一张地图──督亢的地图。细绢精绘,再裱在竹篾编成的帘子上面。慢慢打开,图穷而匕首现,樊於期倏然动容,极快地伸出手来。

“当心!”荆轲大声警告。

刚刚把手摆在匕首上面的樊於期,立即停止了动作,不解地望著荆轲。

“匕首上有剧毒,破皮见血,必死无疑,所以请将军当心。”

“喔!”樊於期缩回了手,凝神看著地图和匕首,徐徐说道,“此两物作一处放置,殊为不称。”

“是的。”荆轲微笑著,“天道无常,祸福一瞬,此两物便是一个例子。”

虽是以话答话,针锋相对,而樊於期实在茫然不解,于是顿首相请:“樊某此身虽在,生趣索然,神昏思竭,与废物无异,足下英年俊才,必有以见教,请明示了吧!”

“那就据实奉陈了。荆轲不才,奉太子之命,出使秦国,而中心万分惶惑,特来就教高明。”

樊於期也极深沉,平静地问道:“此去使命如何?”

“明为修好,其实另有图谋。”

“乞道其详!”

“如果将军是嬴政,此时已经毕命。嬴政久已垂涎督亢,这一区膏腴之地,披览全图,心无旁骛,万万不会想到,暗伏杀机,祸起顷刻,图尽而命亦尽!”说到这里,荆轲拿起匕首,伸两指轻轻拂拭,显得极其得意。

樊於期却是惊喜激动得虬须微张,胸部起伏不已,他那双昏眊失神的眼,顿时奕奕生光,神采飞动,而终于在眼角中涌现了两滴泪珠,不知是感激涕零,还是由于喜出望外,或则两者兼而有之。

“荆卿!”樊於期突然醒悟,该当致谢,整整衣襟,肃然下拜:“樊某得遇足下,实为上苍的眷顾。使樊某得以报弃国毁家的深仇,皆出足下之赐;使樊某得以报太子垂怜于末路的大恩,亦出足下之赐。所惭恨的是,衰年残躯,对足下的大德,却是无从言报了!”

“言重,言重!”荆轲赶紧一把扶起了他,面对面说道:“我只有一层惶惑,须得将军指点。”

“这才是言重了。请教!”

“只怕嬴政不肯接见,则一切计划,无非泡影。”

“嗯!”樊於期深深点头,疑神想了一会说:“依我的看法,嬴政必定接见──一则,足下官居上卿,身分极高,不同于一般的‘行人’、使节;再则,燕国以督亢之地相献,嬴政亦不能不假以词色。”

“若是他问起一句话,就无辞以解了。”

“那一句话?”

“问起将军的下落!”

樊於期一惊,颓然坐倒在地,睁大了眼,好久说不出话来。

荆轲不知道他心里想的是什么?只眼前这副形相,令人恻然。但事已到此,犹如箭在弦上,不能不发了。

于是,他硬一硬心肠说:“嬴政购将军的首级,金千斤,邑万家,而燕国收容将军,奉为上客,此明明是与秦为敌。虽有督亢地图,何足以取信于人?”

“不错,一点不错!”樊於期朗然相答,同时脸上出现了极坚毅、欣慰的神色,两手一掳葛衫的袖子,露出枯瘦的手臂,用左手不断摩挲著右腕,依旧是雄风犹昔,跃跃欲试的勇者的姿态。

荆轲心中又安慰,又凄惶!他知道的,只要他一句话,或者一个暗示,樊於期立刻便会有所动作。这一刻间,可判生死,关系太重大了,他必须作一次最后的考虑,看看此举是不是必要的?

就在荆轲这思前想后,茫然莫辨善恶是非之际,樊於期却等不得了,身子往上长了长,再恭恭敬敬地拜了下去,以苍劲沉著的声音,徐徐说道:“倦鸟知还,叶落归根,樊某该走了,就此告别吧!”

荆轲的思路一时变得非常迟钝,看他起身,微笑著又颔首致意,然后转身走向内室。

他的步履是蹒跚的,但在荆轲眼中,却是无比的潇洒从容──他对于养气功夫,自觉胜人多多;而此时教他又惭愧,又佩服,他在心中承认,比樊於期的火候还差得多。忽然,荆轲惊觉了!我做了什么事?他慌乱地自问。不管平时千万遍思量,早已确认此举为事所必然,势所必至,而此时却全盘动摇了。无论如何且先留下他那条命再说!这样想著,手往地上一捺,趁势把身子拔了起来,踉踉跄跄往内室奔了进去。

已晚了一步了!樊於期正举剑齐喉──还未容荆轲开口呼喊,只见一阵血光,接著,身子往后倒了下去,脚南头北,平平正正地躺在地上,喉间热血,无声地流泻著。

门外阳光忽然暗下来了,树间蝉噪不知如何也停止了,一片洪荒太古般的寂静,静得荆轲能听见自己心底的哭声。

他没有敢哭出声来,任何人的眼泪,此时都不值钱,而且会成为对樊於期的死的亵渎。于是,他跪了下来,顿首致敬,然后膝行而进,去瞻仰遗容。樊於期的眼睛,安详地闭著,一脸恬适,仿佛在做一个好梦。

夷姞的话,证明是不错的!荆轲浮起一阵极短暂的轻松的感觉,樊於期求仁得仁,这一死不但无憾,而且是乐于有这样一个好归宿。

但是,活著的人却陡觉仔肩又重!荆轲联想到田光的死,胸前有著透不过气的感觉,他咬一咬牙,长长地舒出一口气,闭上眼,极力把心定了下来。

于是,他想到了与夷姞所约定的计划;弄清了自己该做些什么事,站起来走到外面,卷起地图和匕首,又检点身上衣服,看看毫无沾染的血迹,才徐步下阶,顺手把门轻轻掩上。

“荆先生!”

“喔!”荆轲从容地关照那名健仆:“樊将军在作一通机密文书。托我转告你们,一时不必进去伺候。”

“是。”

“还要奉烦一事。”

“请吩咐!”

“托你立刻派人,骑一匹快马到东宫,禀告太子,命驾樊馆。此是要公,不可延误。”

那健仆匆匆到厩中挑了一匹好马,牵出侧门,腾身而上,猛挥一鞭,冒著正午的骄阳,赶进城去。

到了东宫,自有舍人接见,听说是荆轲的差遣,那东宫舍人不敢延误,立即进去禀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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