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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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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里。”荆轲答道:“太子拨了好大一所房子给他,成将军,太子是要重用的。”说到这里,觉得有语病,又补了句:“只要他靠得住。”

昭妫不即答话,垂著头想了一会,问道:“我什么时候才得回来?”

荆轲一楞,没有想到她问这句话,考虑了一下,索性给她个暗示,“但愿你不回来!”

“这,这怎么说?”昭妫把眼睁得好大地问。

“但愿成将军没有什么,那样……。”

“那样就不叫我回来了?”

“你跟著成将军,不很好么?”

昭妫看出不对来了,却未体谅到他的苦心,只以为是故意把她撵了出去的,“哼!”她一声冷笑,“我早走早好,省得别人看我碍事。”

这“别人”自是指的夷姞。荆轲心里好悔好难过,顺理成章的一件好事,到临了一句话不当心,搞得昭妫不痛快,还唐突了夷姞。

但此时亦无法辩解,越辩越坏,只好什么话都不说,次日上午,亲自把昭妫送上了车,彼此都有些眷恋,却也仍旧无话可说。

就在这一天,夷姞得到了昭妫被遣到成封那里的消息。虽是昭妫的消息,而她想到的却是荆轲。有二十几天了,她痛苦地克制著自己,每一想到荆轲,她立即便去想一想她嫂嫂的密语:怕她的柔情,消磨了荆轲的壮志。于是她联带著想她的国家,想她的责任,特别是想到她哥哥,从秦国逃回来,诉说受秦王嬴政冷待,侮辱时的那一份凄楚愤激之情,往往可以抵消了她切望与荆轲一见的热念。就这样,她慢慢地排遣开了,想念荆轲的时候少了。但是,那只是把记忆封藏起来,而且只不过像用块绢盖住了遮,一遮耳目那样,平静无事便罢,有个风吹草动,掀开那块“绢”,整个记忆便原封不动地呈现了。

这复现的记忆,挟著一股不知来自何处的,无比巨大的力量,袭击著她的心。嫂嫂的密语,已挡不住它的来势,此时,她根本不承认她的柔情会消磨了他的壮志的说法,她要见他!一切都等见了再说!

“叫人套车!”她吩咐季子。

“公主,到那里去呀?”

“荆馆。”

绝迹荆馆已二十多天,忽然又说要去,季子不免意外之感。有句话想问,却不知该不该说,一时楞在那里,倒像遇著了什么为难的事在踌躇。

夷姞大为不快。但季子是她宠爱的,绝少说一句责备的话,所以只是催她:“去呀!”

“喔!”季子走了几步,总觉得那句话如骨鲠在喉,非吐出来不可,于是,她又掉头走了过来。

这一下,夷姞发觉了,季子的态度可疑,倒要好好注意一下,便一直拿眼盯著她。

“公主!”季子以一种商量的语气说:“过几天再去,行不行?”

“为什么?”

“因为──。”季子却又胆怯了,那句话说出来怕真个是太唐突了公主。

“你从不是那种吞吞吐吐,不痛快的人啊!”

好!痛快说吧:“公主,昭妫刚走,你就去了,怕那些好捏造是非的刻薄小人,会在背后说些不好听的话!”

这一说,把夷姞说得又羞、又气、又急、倒像喝醉了酒似地,一张脸胀得通红,“你是怎么想来的?拿昭妫跟我比!难道我还跟昭妫──?”意思是我还跟昭妫争风较劲吗?这话连她自己都不好意思说出来,觉得太委曲,太辱没了自己。

季子却是把话说了出来,便不怕了,从容答道:“不是我不知轻重,敢拿昭妫跟公主来相提并论,公主,你该记得太子的话:‘人言可畏!’”

夷姞紧咬著牙,胸脯不住一起一伏,气得发了狠:“我不怕!随著他们怎么说去……。”

“公主!”季子打断了她的话:“你的身分,犯不上。”

说到身分,夷姞不能不考虑了。然而,也不过是费了一段考虑的时间,并没有变更她的决心,相反地,她想到荆馆的心,愈益迫切,因为她有一句话,见了荆轲的面就要问:你为何遣走昭妫?是为我吗?

“季子!”她略略平静下来了,“你知道的,我从来不瞒你,我根本没有想到,说昭妫走了,我便可以去了。而且,这二十几天未去荆馆,你是知道的,并非阻于昭妫!”

季子看看没有办法了,转身出去,命人套车。就这悄然候车的一刻功夫,夷姞心事如潮。她自觉问心无愧,她也不以为她会妨碍了她哥哥的计划,既然如此,不必需有什么顾虑。人前背后的闲言闲语,任他们说去,她偏要独往独来地跟荆轲接近。

因此,等上了车,她命令御者出宫门自广衢疾驰──这要比走另一条捷径远得多,那一条捷径是僻静小路,不容易引起人的注意。御者高声吆喝著驾车的马,皮鞭在空中挥舞得呼呼地响;车轮飞速地滚转著,虽在平坦的广衢,仍如隐隐春雷,吸引了许多人的视线。这就是夷姞的要求,她要这样子招摇过市,让大家知道,她是公然出西城到荆馆去的。

车子出了城,速度反而慢了,夷姞把她的烦恼也丢在城里了,渐渐行近荆馆,她的心思也越来越专注在荆轲身上了。

虽隔了二十多天不见,他的音容笑貌,以致于极细微的神情动作,一个印象接一个印象,无不清清楚楚,自自然然地呈现在脑中。这对她是个极新鲜的经验,使她惊奇,也使她困惑,不知道她自己怎会如此?

于是她想到了她哥哥问她的话:你是不是爱上了荆轲?对于那样率直得近乎鲁莽的问句,她当时虽斩钉截铁,毫无犹豫地作了正面的回答,其实是负气的成份多,直到此刻,她才明白,爱是这么神秘,隐密,难于捉摸得到的东西。但是,等捉摸到了,那份滋味也只有自己知道。她曾有过无数遐想,听年长的宫女们说过许多哀感顽艳的故事,为它神往不已,可是比起自己亲身的经验来,任何说得有声有色,扣人心弦的爱情故事,都是隔了一层。

爱是没有东西可以代替的,只有自己去经历。她这样在想。

忽然,车子又快了,而且平稳得多。她知道,这是在滚下一个很长的斜坡,荆馆快到了。平时,车子都是直接驶入荆馆,要到厅堂前才下车,这一天,她叩了两下车门,嘱咐御者在荆馆大门口停下。她这样做,是为了要让人看到她来会荆轲,还是对荆馆别有一番怀念之意,想早些看到它的面貌?这可连她自己都不明了了。

下了车,她从容地望一望前后左右,初夏的天气,满眼新绿;出山泉水,潺潺地响著,加上鸟鸣声幽,没有一丝市廛的尘俗之气,夷姞立即感到身心一轻,多少天压在心头的郁闷沉重之感,一扫而空了。

她带著季子,进了大门,缓缓走去。走到一半,荆轲得到消息,赶来迎接,路上不便行礼,他只垂手肃立在道傍,叫一声:“公主!”

她很想细看一看他,多少日子不见,他可曾有何改变,瘦了还是胖了?然而一半害羞,一半顾著身分,所以只得矜持地答一声:“荆先生好!”顺便抬头看了他一眼。

就那一瞥之间,她已可以确定,他一点都没有变化。她特别注意到他并没有因为她的重到荆馆而有任何欣悦的表情。

这使她有著微微的失望,不过她随即想到,他是个极深沉的人,纵有喜悦,决不会在这个地方摆在脸上。

“水榭完工了吗?”她随口问著。

荆轲没有作任何切实的答复,只说,“请公主自己看吧!”说完做了个肃客的姿势。

两人几乎是并肩地往水榭走去。夷姞忽然心里一阵晃荡,有著一种难以形容,甚至难以辨别的领受;除了哥哥以外,从无一个男人可以这样子跟她一起行路。她觉得荆轲身上似乎有一股热力散射著,令她感到烧灼,摸一摸脸,果然是烫的。身旁的荆轲对她是个威胁,但也使她感到充实,这是个奇妙的矛盾。

无意间抬头一望,她惊异地发现眼前的景致改变得很多了,改变得很妙了;明镜般的一池绿水之中,矗立著一座极其精致的亭台,连同两道曲曲回桥,一齐倒映在水里,精雕细镂的窗户,在水里便是一方方的白光。因风而微微摇曳著,玲珑剔透,却又缥缈朦胧,是人间的仙境。

“嗨!”夷姞高兴的手舞足蹈,把公主应有的沉稳庄重都忘掉了,“这正是我心目中的样子。”说著,举步飞扬,急急往前走去,却把一只手不断向后挥动,叫荆轲快跟著她去。

那飘飘的衣袂,那轻盈的步伐,那脱略了公主的矜持而呈现的娇媚自然的风姿,把荆轲看得如中酒般神思飞扬,脚底下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并且不自觉地去握那一只小小的白手。

忽然,夷姞头一扭,同时把手一抽,这才使荆轲意识到自己做了件什么事。他为自己的失态而惭愧,准备向夷姞道歉。

但是,夷姞等他抽回了手,却投以抚慰的一笑,他觉得她的思路比他敏捷得多,她已经知道他心里的事了。既然如此,便不必再多说什么,只报以自惭鲁莽的一瞥。

就这时,已到了池边,拂开长长的柳丝,到了桥头──那桥虽是不折不扣的九曲,但桥面甚宽,夷姞飞快地走著。走到一半,她停住了脚,仰起头眺望著,目光慢慢地转过来,落在水榭上面。

“‘藏琴之榭’。”她念著悬在正中的木匾上的题字,转过脸来问荆轲:“是你的手笔?”

“是的。”

“琴榭”化为“藏琴之榭”,这说法又不同了,“何以用一‘藏’,字?”

“公主的琴,不许人间轻闻,而且遍天下,无对手,只好藏之。”

荆轲恭维人的本事,真是一等,不过夷姞明知恭维,心里却有无比的得意,浅浅地笑著,表示谦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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