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对!遮断了墙外的车马行人,耳目清净得多。”
“还有许多地方要改动的。走!”她伸出一条手臂,“我去指点给你看。”
荆轲略一迟疑,终于也伸出手去,扶著夷姞,下了假山,走遍整个园林,那里该建一条雨廊,那里该种些什么花草,指点得十分详尽。
一个圈儿兜下来,仍旧回到延曦阁,夷姞已累得脸红气喘,汗津津地把鬓发都弄乱了。但是,她是快乐的,内心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充实和兴奋。在宫中,她是一头被关在金丝笼中,而且连在自己笼中也不准随意飞一飞、叫一叫的五色文鸟;空长了一身鲜艳夺目的羽毛,过的却是奄奄无生气的日子。公主的身分为她带来了重重禁制,高傲的性格,更使她自陷于孤独,而这一切,在这里,在今天不知不觉地都已消失。
退入延曦阁里,无形中已属于她专用的一间私室,让季子替她整理头面,重匀脂粉,只稍稍休息了一下,她又坐不住要去找荆轲谈话了。
荆轲在倚栏沉思,望著粼粼的水池,脑中出现了一座建在池子中央,翼带曲曲双桥的水阁;月白风清的深宵,或者晓雾迷离的清晨,与夷姞在一起生活,那将有多少的赏心乐事?
“荆先生!”
这一声喊,惊醒了他,回头看去,是季子,季子的身后是夷姞,她依然打扮得那样形容华贵,只是脸上因走累了而浮现的红晕,还未消褪,越发显得光艳照人。
“请在这里坐。公主!”荆轲站起来,移一移另一块锦茵说。
“我见你一个人在这里出神。想些什么!”
“在想那水阁。越想越可爱。”
“那就早日动工吧!”
“怕得请公主来亲自监工。”
“这──?”夷姞不经意地看了季子一眼,“得闲我就来。”
季子悄悄退下了,碧栏杆边,就剩下他们两人,荆轲旋转了身子,正面对著夷姞,“我在想,星月皎洁的秋夜,若得在那水阁中听公主奏琴,说什么人间仙境?只此便是!”
“嗯!”夷姞点点头,半仰著脸,眼中流露出向往的神情,“你的话不错。奏琴最好的境界,是在高山流水之间,高山又不如流水,琴声有了水音,格外清越动听。”
“那么,将来水阁落成以后,可以命名为‘琴榭’。”
“又是‘琴室’,又是‘琴榭’!”夷姞笑道:“听起来,这里倒真像是我的别业。”
“岂但这里?公主若想要什么,世间一定会有人去替公主办来的!”
“谁?”夷姞看著他问道:“你?”
她的神态半真半假,看不出来她是有意发问,还是茫然未解他话中的微意,荆轲在她灼灼双眼逼视之下,倒有些发窘了,想了想,答道:“我想,不会仅是我一个。”
“还有谁呢?”
这话更不容易回答,而且答得不妥,出入甚大,荆轲只好闪避了,“至少还有太子。”他说,“太子的友爱之情,实在叫人感动。”
夷姞微笑不答,把脸转过去,凝视著池水。
“将来在水阁外,还得系一条船。春水碧波,夏日荷花,荡浆是件乐事。”荆轲又说。
“你倒提醒了我!这池子里该多种荷花,莲叶田田,一片清凉,风来时,暗香微度,雨来时,珠落玉盘,那才真叫有声有色呢!”
“啊!听公主说得这么美,我真想──。”
“真想什么?”
“没有什么。”荆轲黯然地摇摇头。
“不行!我最恨说话不痛快。”夷姞不自觉伸手抚在他的肩上,使劲地摇撼著,“你非把你那句话说完了不可。”
“只怕我说了,你不爱听。”
“怎知我不爱听?我不要你尽挑我爱听的话说。”她有些激动了,“我在宫里听够了!腻烦死了!”
“我是说,我真想终老斯乡。无奈,办不到!”
一想到初夏时分,荆轲将深入咸阳,此一去九死一生,顿时感到一阵阵澈骨的凄惶,夷姞的眼睛润湿了。
荆轲大惊!惊于一种可怕的发现,她怎会有此眼泪?难道短短的三数次聚晤,她的感情竟深得难舍难分了么?
“唉!”夷姞长叹一声,“人生在世,真是没有意思。”
荆轲心里一样也难过得很,可是他不敢再在她的感情上,说任何推波助澜的话了,“公主!”他装得非常乐观地,“你的话错了!我的感觉,正好相反,人生随处皆是奇遇,时时可思,处处可念,譬如我,自到燕国,一切的遭遇都是我做梦也想不到的。尤其是得蒙公主的不弃,铭心刻骨,死而无憾。人生到此,夫复何求?”
“你是慷慨赴义;”夷姞低下头去,用轻得几乎只有她自己才听得见的声音说:“无奈生者难堪!”
荆轲再也无法接口了。怔怔地望著空中,忽然觉得视线模糊,意识到自己眼中也已涌出了泪水。他深怕在夷姞面前失去了男儿气概,一急,心肠转硬了,总算眼泪没有再往下流。
“我要走了!”夷姞站起来说。
荆轲深知她的心境,强留她也无用,只站起来垂著头,别无其他的表示。
“你有话说?”夷姞问。
“是的。我有许多话,不知道该怎么说。”荆轲把自己的思绪理了一下,觉得此刻应该说的是安慰她的话,“人生百年,平平安安,庸庸碌碌地死掉,在历史上是一个字的地位都占不到的。如果轰轰烈烈干一场,青史留名,死而不死!公主,你想到我时,要把眼光放远些。”
“嗯。”夷姞点点头,“我也知道这层意思。”
“那就好了。”荆轲有著如释重负之感。
“看得破,做不到,如之奈何?”夷姞慢慢地走了开去,突然又一转身,对荆轲说道:“你叫我把眼光放远些,依我看,倒不如放近些,且顾眼前的好!”
荆轲默然。一路送她上车,一路在体味著她的话。
夷姞刚走不久,太子丹却又来了。他来告诉荆轲一个消息,将离开燕市去作一个月的巡视。
“喔!”荆轲想了一下说:“徐夫人未到,盖聂也得到三月间才有确实消息;这一阵子倒是没有什么事。太子,预备走些什么地方?”
“我想沿著长城走一遍,看看修城备战的情形。此去早则四十天,晚则两个月一定回来。这里请你多多费心。”
“遵命!”
“我明天就走了,你不必送我。”
太子丹此行极为秘密,没有人饯行,也没有人送别,甚至夷姞,也是他走了以后才听见太子夫人说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