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子和昭妫双双进屋,齐声问道:“公主有吩咐?”
“我饱了!”
“噢!”作主人的荆轲赶紧接口:“请别室休息。”
“多谢你!”夷姞又展现了异常动人的微笑:“十年来,我是第一次过了这么个悠闲自在的生日。”
他想说:但愿她年年如此。话到口边,不自觉地咽住了:“年年”?那还有年年?她是有的,他没有了!这是他一生中最后一个新年。
一种莫可言喻的恐惧和悲伤,像条毒蛇样盘踞在他心中;可是他立刻警觉了,挺一挺胸,断然决然地把他心头的“毒蛇”,硬驱逐了出去。
这是不容易的。他想到田光的死,太子丹的许多异乎寻常的宠荣──用那些回忆和感觉来充塞心头,作为驱逐“毒蛇”的武器,但是,那些都不及夷姞的笑靥有效。
公主的影子翩然消失了,她的笑靥并没有消失,清清楚楚地印在荆轲的心头。
忽然,在延曦阁前望见围墙外面,远远地来了一队灯火照耀的行列,他很快想到,那是谁来了?
“去禀报公主,说太子将到。”对昭妫说了这一句,他匆匆走下假山,到门口去迎接贵宾。
果然是太子丹。等他一下车,他便迎了上去,首先为他早晨未到东宫朝贺而致歉,同时准备补行申贺的大礼。
“不必行此俗套!”太子丹一把拉住了荆轲,他的酒喝得很多了,神情特别显得兴奋,“今天一会,可称盛会,只惜你未在座。”
荆轲知道那是太子丹招宴他的二十名壮士,心里立刻联想到,自迁入荆馆,也应该请一请他们,方算是做人的道理,同时也不妨借这机会考察一下,看看除了秦舞阳以外,还有什么杰出之士,可备入秦副手之选。
主意打定了,却未说出来,只请太子丹仍旧上车,到厅上休息。
“不必,走一走的好!”太子丹问道:“夷姞呢?”
“公主在延曦阁。”
“喔!”太子丹笑道:“她最喜爱延曦阁。我第一次看见她,就在那地方。”
“那是──,”荆轲很谨慎地问道:“那是从邯郸回来?”
“是的。夷姞生时,我在赵国,到她六岁,我才回来,十七年啰!”
因为他声音中,带著浓重的感伤的意味,荆轲不愿再往下谈,所以默然不答。
到了厅上,夷姞已站著在等候。她原以为立刻会原车回宫,但太子丹决不会一来就走,于是夷姞又留了下来,挨著她哥哥坐下。
“你这位不速之客如何?”太子丹笑著问她,“可玩得高兴?”
“嗯!”夷姞垂著眼带著笑,点一点头说:“跟荆先生谈得很对劲。”
“喔!”太子丹望著荆轲问:“是吗?”
“是的。公主的见解超然得很,叫人不胜佩服。”
“难得之至。你总算也遇见个可以谈谈的人了。”太子丹对夷姞说了这一句,转脸又看著荆轲:“我的妹妹,就是你的妹妹,你不妨像我这样看待她。”
“不敢!”荆轲略带些惶恐地回答。
“我只管他叫荆先生!”夷姞说,扬著脸,带著些故意不讲理的神气。
“论学问,你管他叫声荆先生也不为过。”
“原就是这样。”夷姞迅即接口,“我也只是敬仰荆先生的学问。”
“是的,是的。能让你敬仰的,可真罕见。”太子丹笑著站了起来,扶了夷姞一把,“该走了!让荆卿早早休息。”
荆轲却真是想留他们兄妹多坐一会,苦于没有适当的理由,只得恭恭敬敬地把他们送了出来。
“明日午后,过我一叙如何?”临上车时,太子丹说。
“遵命!”荆轲又问,“可还有别的宾客?”
“没有。就你我俩,把酒清谈。”
“既如此,我有个请求。”荆轲接著说道:“宋意和武平,已应我之约,分赴吴楚、齐鲁,有所寻访,不日就要动身,请太子召见,加以慰劳勉励!”
“该当如此!该当如此!”太子丹一迭连声地说,“明天一早我就派人去请他们。”
到了第二天午间,荆轲早早到了东宫,先把遣派宋意和武平,分途出发寻访盖聂的计划和应该准备的礼物、书简,从人、车马都细细说了,太子丹自然完全同意,立即嘱咐东宫舍人,限期办理妥当。刚刚处理完毕,宋意和武平都到了。
太子丹亲自降阶迎接。他一向谦恭下士,这时为了慰劳将有远行的人,更显得礼数周至,情意殷勤,粗豪洒脱的武平,倒还不觉得怎么样,年纪较长,性格较为拘谨的宋意,却大感局促,所以谈不了几句,便一再向武平示意告辞。
受了荆轲教导的武平,居然懂得眼色了,但说话仍是不会绕弯子,“要走就走吧!”他首先站了起来,“太子,俺跟老宋告辞!”
“怎的要走?我有窖藏的好酒,留著等你。”
武平咽了口唾沫,看著宋意,于是宋意不能不开口了。
“多谢太子,改日再来叨扰。”
“对了!”武平顺从宋意的意思,却又不肯放弃东宫的美酒,留下一个尾巴:“留著等我们动身的时候,太子再请我们喝。”
太子丹看看留不住,赶紧一口应允,“一定一定。替两位饯行时,必有美酒。今天,既然两位不肯在这里喝,我叫人替你们送去。”
于是,八瓶美酒载在宋意和武平的车后,一起出了东宫,荆轲依旧留著,受太子丹的款待。
饮酒到了一半,天色刚黑,廊下一阵笑语,尽是妇女的声音,荆轲耳朵尖,听出来其中之一是夷姞。
不知怎么,他忽然有些心神不属,怅然莫知所措了。太子丹看在眼里,心里十分为难,不知道应该采取怎样的态度?就在这踌躇中,娇笑软语渐渐远了。突然间,太子丹一跃而起,亲自拉开屏门,大声喊道,“夷姞,夷姞!”
“公主!”东宫的宫眷帮著他招呼,“太子请公主说话。”
于是夷姞旋过身子来,一扬飘拂的长袖,双手交敛,喊一声:“哥哥!”
“荆卿在这里,你不过来谈谈?”
夷姞不即回答,想了一下才说:“不,我有些倦了。”
“喔!”太子丹不自觉地显得轻松了,挥一挥手说:“那么你早些回去休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