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喔!”荆轲问道:“原来是有的吗?”
“有。我想想看。一,二,三、四……,”她屈著手指,凝神思索,流转著的黑白分明,一清如水的眼珠,闪耀出异样的光辉,似乎她眼中正看到了那些美丽的梅花鹿,“一共十四头。不,死了一头,添了两头,该是十五头,还有小鹿。驯极了!”她愉悦地微笑著,“我常常给它们喂食。就坐在这里。这句话,有十年了!”
十二,三岁的小公主,在朝曦影里为一群驯鹿围绕著,这是多么动人的景象?荆轲向往极了,因而不自觉地凝视著夷姞。
“人无机心,不妨与麋鹿同游。如果再养一群驯鹿,恐怕它们未见得再肯亲近我了。”她说。
“不会的。依我看,公主并无机心。”
“然而总非赤子之心了!”夷姞凝望著灰白的天空,自语似地说:“那时候,我总爱坐在这里,想些稀奇古怪的念头,一坐便是老半天,要褓姆们催了又催才肯回去。”
从她的眼睛中,他看出来她正陶醉在儿时的回忆中,他不敢去惊扰,但心里却在想:十二、三岁的小女孩,会有什么稀奇古怪的念头呢?
一阵风起,吹得宫女们衣袂飘飘,相顾瑟缩,这下荆轲不能不说话了。
“公主,请进去吧!”
“嗯,是有些冷了。”她接受了劝告,站了起来,却又回头看著草坪说:“真该养些什么东西才好,不然,你也太寂寞了!”
荆轲觉得这个建议很好,但该养些什么珍禽异兽,他却一时想不出来。转念思量,这里名为荆馆,与逆旅无异,最多不过住个半年,便仍然要交回公家,将来夷姞如果不是远嫁他国,那么以这里作为公主的府第,倒真是十分合适的──想到这里,他动了个好事的念头,在入秦之先,不妨向太子丹进言,以此作为公主的赐第。既然如此,更不必乱出主意了。
于是他说,“该养些什么?请公主决定。这里原是公主家的物业,而我,也不过暂时借住些日子。”
“虽是暂住,也要住得舒服。”公主兴味盎然地说:“等我再来替你布置一下,包管你尽善尽美。小时候,我那些稀奇古怪的念头中,有一个便是这么的园林池沼,要照我的意思,重新修改。可惜──。”
公主忽然顿住了。荆轲想不出她有什么无法启齿的话,不免转脸看了她一眼。
“可惜,这里动工修葺时,我懒得过问。”公主徐徐又说,“如果是最近动的工,我一定要提出许多意见,便省得多费一番手脚了。”
这话在旁人听来,是不会了解其中的意思的,而荆轲明白。由“懒得过问”到可惜未能及早“提出许多意见”,这个极大的转变,表示了她对他由毫不相干而一下子变得极为关切了。
得蒙这样一位高贵、多才、绝色而孤傲的公主垂青,这叫荆轲生出恐惧不胜之感,同时也有著无限的骄傲和满足。在默默追随著公主回到室内的路上,荆轲把在燕国的遭遇又回想了一遍,田光与太子丹在他都有知遇之恩,但是一个有所期望,一个加以重用,都是有目的的;只有夷姞对他一无所求,因此,他觉得她对他的赏识,格外地可贵。
走近屋宇,季子迎了上来,“已准备了静室,”她向夷姞报告:“请公主先休息。”
“是那一间?”
“延曦阁。”
这是一座建在高地的小阁,正面朝东,一早阳光满室,所以名为延曦阁,地势幽静,建筑得也精致,只是上下要走数十步石级,颇不宜于作为一个临时驻足休憩的地方。
荆轲正想提出异议,夷姞已喜孜孜地说道:“啊,那是我以前常住的地方。”
这一说,荆轲把他的话咽了回去,送著她拾级而上,直到延曦阁前。
“你何妨进来看看!”夷姞站住了脚说。
“此是禁地。不敢擅入。”荆轲微带笑意回答。
“也罢。”夷姞点点头说:“那就回头见了。”
“是。等开宴之前,我再来奉迓公主。”
“什么开宴?”夷姞不爱听他的话,两道初生柳叶似的细眉,微微皱著,一双黑漆似的眸子,似怨非怨地看著荆轲,“我早说过,不要当件大事似地,你也知道我的意思,说是免除了那些繁文缛节。现在又是‘开宴’又是‘奉迓’,你以为我到这里,是来摆公主的仪注给你看的么?”
那番娇嗔,如呖呖莺声。荆轲只顾得耳朵的享受,话中说些什么,却不大真切;因而显得有些迟钝似地,一时无法作答。
“公主!”有个人解了他的围:“昭妫放肆。刚才我跟季子商量了,备了些公主平日喜爱的食物,不如就送到这延曦阁来进食。也免了公主上下跋涉。不知这个办法可使得?”
“怎么使不得?”夷姞回嗔作喜地说,“昭妫,你越来越能干,也越来越会说话了。这──,”她看一看荆轲,笑道:“想必是荆先生的教导之功!”
一句话把昭妫说得羞红了脸,而由她的害羞,又使大家意识到,这是公主的戏谑。
这给了荆轲一个极深刻新奇的印象,并且也在心中引起了惊讶,多说这位公主高傲难惹,看来并不尽然。其实不仅是荆轲,所有的宫女,特别是季子,都惊讶于夷姞的这番戏谑,大非常态,而不能了解她何以变得如此?
就这时,昭妫的羞涩已过,定一定心神,作了一个很得体的答复:“谢谢公主的夸奖。公主光降,荆先生说要献出一片至诚,我们自然不敢不用心。”
“这样说,倒真是要多谢你们了。”夷姞做了个极优雅的手势,示意大家退去,“且让我在延曦阁歇一歇。”
于是夷姞与荆轲暂时违别了。到晚来,自正厅到延曦阁前,一路火炬照耀,明如白昼,昭妫把晚宴设在阁中靠南,名为“琴室”的小厅,等一切检点妥当,通过季子的传达,请夷姞出临赴宴。
在四角明晃晃的兰膏雁足灯晕中,香风微度,衣幅轻响;然后屏门启处,荆轲顿觉目眩,赶紧伏身迎接。
“请少礼!”
荆轲只以顿首作答。估量她已入席,才仰起身来,退后两步,坐在侧面的席位上。
于是昭妫依照礼节尚食,荆轲肃然静候,夷姞也安坐不动;等酒浆食物,进奉完毕,昭妫向别室微挥衣袂;悠扬的乐声,随之而起,荆轲重又捧爵离座,跪坐在夷姞面前。
这是他与夷姞相识以来,最接近的一次──相距咫尺,不但可以闻得她身上的不知名的香味,而且借举爵相敬,得以平视的机会,他也第一次能把她看得那么仔细。但是,她是不可逼视的。必须控制住自己的摇荡的心旌,才可免于失态。在极短时间的凝视中,他无法把她的美摄取得尽,只有两点新的发现,她的皮肤细腻得几乎看不出毛孔,她的头发黑亮柔细,高髻如云,但决非一般贵妇人所通用的假发,因此远观还不甚为奇,近看可是美得惊心动魄了!
“荆先生!”竟是夷姞先开口说话:“岁月常新,可乐可贺!”
“是,是!”荆轲知道,便这一瞥的迟延,已让她发觉了,但也无须惶恐,捧爵齐眉,恭恭敬敬地答道:“岁月常新,公主长乐!”
夷姞笑了,绽开如涂丹的朱唇,微露著两排整整齐齐白而发亮的牙齿,很高兴地说:“你真是善颂善祷!”
“我也像昭妫一样,出于一片至诚,所以公主觉得我的话动听。”
说著,又举一举爵,在钟鼓声中,相对而饮,荆轲干了酒,夷姞只浅尝了一口。
“荆先生!”夷姞不待他再为她斟酒,便即说:“你我有约在先,仪礼只到此为止,请撤乐,也不必劳你再起座劝饮。清谈小饮,让我无拘无束吃一顿饭。如何?”
“遵公主的吩咐!”荆轲毫不迟疑地答应著。
于是撤了乐,也不用那么多人伺候,室内只留下季子和昭妫在照料。
“请公主尝一尝‘捣珍’。”
“捣珍”是夷姞最喜爱的一种食物,取牛,肉,鹿、麋脊上的肉,用木锤反复锤打,打去了它的筋糜和膜,再用醓醢香料调制而成的,是一种最宜于冬天的冷食。
“你也知道我爱吃捣珍?”夷姞向盛放捣珍的鼎中望了一眼,欣然对昭妫又说:“一看就知道是好的。”
虽说是喜爱的食物,夷姞也只是从从容容地浅尝即止。接著,外面传进来一盘油光闪亮的炙肝,通常炙肝用狗肝或羊肝,但这一盘肝的形状和色泽,都与平时所见的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