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乡多年,印象淡薄了。便梦中也难得一见故乡的情景。”
“喔。”女伶官换了个话题:“我的琴,难得一动。幸遇高明,请作指点。”
这是考验荆轲。他觉得她的琴艺确是不凡,但不说两句内行话,在她听来是泛泛的恭维,可能会觉得不足与言,就此歇手;为了想再听她奏一曲,他不敢随便回答。
于是,他细细想了一遍,很小心地说道:“我实在不懂什么。只觉得苍劲高古,闭目听去,不似出于纤纤玉手,便这指法,在须眉之中,亦是极难得的高手。”
罗巾微颇,仿佛是点头称许的样子,接著,那女伶官平静地说:“容我再向荆先生请教。”
显然的,荆轲的恭维是搔著了痒处。但另奏一曲,她却未曾说明出处;素手轻挥,那清清冷冷的声音,入耳好熟,荆轲一时想不起来,曾在何处听过?只凭琴声的指引,仿佛看到了竹篱鸡犬,邻舍相呼,然后怀著无限孺慕的心情,拜见了白发双亲。
荆轲陡然记起,那是卫国有名的乐工师曹的遗曲。曲中充满了卫国的风味,因而荆轲思乡之心,为琴声鼓动得如醉如狂,自觉二十年的飘泊,国破家亡,老亲弃养;纵然富贵,亦不过境花水月,转眼消逝,归于无用,思归之念,身世之感,加上幻灭无常的悲哀,打垮了一向自许为坚强的荆轲,一曲未罢,泪下如雨。
而琴弦恰在这时候断了一根,琴声一止。荆轲抽噎的哭声,格外清晰。那女伶官陡然一揭盖头的罗巾,荆轲一见之下,不由得止住了哭声,惊得目瞪口呆。什么相貌极丑的女伶官?竟是绝色的美人,而且气度高华,一看便知是极尊贵的身分。
“是──,”,荆轲恍然意会:“是公主?”
“是的。”太子丹在门口接话:“是我的幼妹夷姞。”
荆轲心中有著无数疑团,但是在表面上他已恢复常态,整一整衣襟,伏身下拜,重行大礼,“荆轲谒见公主,”
夷姞以公主会见大臣的礼节还了礼,矜持地微笑道:“荆先生为燕国宣劳,感谢之至。”
“尚无寸功足录,不敢当公主的嘉奖。倒是我,辱蒙公主降尊纾贵,亲操法曲,真是毕生难忘的幸事。”
“下里巴人,叫荆先生见笑。”夷姞站起来说:“请宽坐,恕我失陪。”
说完,一转身翩然而去。荆轲急忙俯伏拜送,等抬起头来,夷姞已走得无影无踪,只觉沉榆香味之中,依稀夹杂了她的衣香,荆轲回想夷姞的倩影笑貌,恍恍惚惚如遇见了仙人一般,怔怔地在出神,竟忘却身在何处。
“荆卿!”
太子丹的声音惊醒了他,定一定神,想起还该致意:“太子的盛情,感何可言!不过如此安排,实在叫我不安得很。”
“不是我的安排。你莫谢我。”
这话越发令人不解,“然则何以说是女伶官呢?”他问。
“是我妹妹自己的意思。她不知听谁说了,知道你希望听一听她的琴,自告奋勇,说是你为燕国如此出力,应当让你如愿。不过,她不愿意以真面目相见,叫我假托为女伶官。但是──”太子丹困惑地笑著,“我亦不明白,她何以又改变初衷,揭去了那块盖头的罗巾?”
原来还有这样一段曲折在内。夷姞的真面目由隐藏而主动揭露,虽不明原因,但无论如何是一种对他有了好感的结果──意会到此,荆轲顿时浮起无限的感激,不过这一份感激之忱,他觉得在太子丹面前是不宜于表露的。
于是,他想到了他的泪下如雨,不免失态,因而特意托太子丹代为向夷姞道歉。
“你不必道歉。也许她正觉得得意,她的琴艺,能把你感动得这个样子。”
“实在是悲从中来,不能自制。”荆轲由衷地说:“都道公主的琴艺,燕国第一。在我来说,浪迹半生,还是第一遭得遇如此的名手。”
这番话在太子丹听来,自然是相当得意的。他又想到,今天的局面,荆轲如此感动,夷姞的态度如此友好,效果竟是出乎意外的圆满,因而格外觉得高兴。
只是,他也像荆轲一样,不明白夷姞的态度,何以突然变化?他在想,经过今天的一场聚会,以后荆轲和夷姞少不得还有晤谈的机会,而这位娇贵的公主,脾气极其难惹,他必须先弄清楚了她的态度,预先告诉了荆轲──就像他在夷姞操琴以前,说那位“女伶官”相貌丑陋,性格怪僻,特意提出警告的用意一样。
于是;等荆轲告辞离去,他立即赶回后宫,果然,夷姞还在,正跟太子夫人谈得起劲。
“你好啊,把我耍了个够!”太子丹戏谑地说。
一句话把夷姞说得发愣,“怎么了?”她嗔怪地,“说话没头没脑地。”
“你说不愿示人以真面目,叫我假托为女伶官。我还一再郑重其事地告诉人家,说是脾气怪僻要当心。深怕他偶不检点,惹恼了你,结果,你出其不意地来了那么一手,倒像我故意骗人家似的。你说,你不是耍我?”
“我不是故意的。”夷姞歉意地笑笑。
“那么,是为了什么原因,你竟一改初衷?”
夷姞不即回答,脸色渐渐转为严肃,好久,她轻轻地说:“我学了十年的琴,直到今天才有了信心。”
太子丹细想一想她的话,恍然意会,“啊!”他大声说道,“原来你遇见知音了!”
“荆先生确是妹妹的知音。”太子夫人也赞叹著说。
“可以这么说。”夷姞眼观鼻,鼻观心地解释,“荆先生自言,二十年飘泊天涯,对故乡的一切,印象已极淡薄。我要试一试他对音律的修养,特意操一曲卫国乐工师曹的遗作《思乡引》,想不到他对我的琴曲,竟能领略得如此之深,而且那一副眼泪中,也看出了他的至情至性。我再不以真面目相见,倒显得我不诚了。”
“你做得对!”太子丹大为赞叹:“也只有你的用心才能如此深刻,也只有荆卿才能把你的用心体会得如此深刻。你们俩,可真是罕见难逢的一对。”
一听最后那句话,夷姞顿时把脸放了下来,凛然不可侵犯似地。
“你看你!”太子夫人低声埋怨她丈夫说:“对妹妹说话,措词这么不检点!”
太子丹被提醒了,说他们是“罕见难逢的一对”,又叫夷姞多心了。其实,他们倒真是一对,只可惜荆轲──。
他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难受,长长地透了口气,闭目不语。
夷姞其实很想再谈谈荆轲,却又怕她哥哥说出什么不中听的话来,所以不敢再多说了。坐了会,自觉不大对劲,便即告辞回宫。
“妹妹从未这样称许过一个人。”太子夫人说。
太子丹报以忧郁的一眼,没有说什么。
“转眼二十三了。二十三的公主──。”太子夫人没有再说下去。
“唉!烦心得很。”
太子夫人想了又想,终于忍不住说了一句:“咸阳,不能让别人去吗?”
一句话惹翻了太子丹,“什么?”他咆哮著说:“妇人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