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荆轲拒绝了太子丹的要求,而太子丹对他的尊敬恩礼,始终不衰,甚至比以前为优隆。荆轲不愿以小人之心去猜测太子丹,是为了想造成“情不可却”的形势而故意出以出乎常情的笼络手段,但是,在辞谢不得而不能不接受太子丹的恩惠时,他的心情却确是愈来愈沉重,常常中宵不能入梦,辗转反侧地在思量,不知怎样才能报答太子丹而又确对扶燕灭秦的大业,有所贡献。
他看得很清楚,如果仅仅为了报答太子丹,事情好办,太子丹对嬴政有著啮心刺骨的私怨,必要置之死地而后快。至于嬴政一死,对于燕国有何好处?那是其次的考虑。但是他觉得不能单单报答太子丹,他还要报答田光,而田光的唯一志愿是要燕国强盛。就算单单报答太子丹,也不能仅为他去修私怨;士可以为知己者死,但国士待我,国士报之,所报答者并非一死可以了事。太子丹是燕国储君,不是一介黎庶,他认清了这身分的差别,便觉得仅仅为太子丹去报复私怨,是不够的。无奈,太子丹自己不作这样的想法,这叫荆轲真是泄气到了极处。
因此,奢侈如王侯的日子,在他竟同岁月的虚耗,高敞华丽的章华台,在他等于一座愁城。中心的郁闷,无处可以宣泄,唯有遁入醉乡。可是每当大醉醒来,却更增内心的不安。这样日复一日地被豢养著,与行尸走肉无异,只怕田光在九泉之下,都要痛哭流涕。
而意想不到的富贵,却还是逼人而来──他有了正式的官职,为燕王拜为上卿。这是燕国待遇客卿最高的禄位,当年燕昭王时代,乐毅由魏入燕,亦不过拜为亚卿。
拜受了诏命,太子丹随即又来道贺,荆轲开门见山地表示:“既已拜命受职,必当有所效力。我极愿以燕国上卿的身分,出使列国,竭忠尽智,促成联合拒秦的大业,报答知遇。”
“来日方长,何必亟亟?”太子丹闪避不答。
“太子!”荆轲以肃穆的神色,低沉的声音又说:“强敌压境,时不我待!请早定大计。”
太子丹的大计,是早已定了的──入秦行刺。荆轲明明知道,装做不知,逼紧著问;太子丹却甚难回答;只好又宕了开去:“目下已经入腊,且安闲度岁。索性过了年再从长计议。”
这叫荆轲无法再往下说了。默然端坐,久久不语。
太子丹不愿冷落了局面;尽力找些日常起居上闲适的乐事,娓娓而谈,谈累了。又邀荆轲到后苑中去散步。
一面走,一面仍旧谈话,话题却换过了,谈论的是历史上有名的人物。
“荆卿!”太子丹很谨慎地问道,“有一个人,不知你对他的感想如何?我想,你或者不以为然。”
“太子指的是谁?”
“曹沫。”
荆轲心里有数了,但是他并无成见,平静地答道:“他是时势英雄。”
“喔!”太子丹不明白他的意思,“何以谓之时势英雄?”
“请问太子,曹沫建何大功?”
自然,他是明知故问,但太子丹正要拿曹沫来打动他,所以依然以夸张的语气说,“曹沫出奇计,建大功,确是不世出的英雄。当年鲁庄公与齐三战而败,献地求和,与齐桓公会于柯邑,曹沫上盟坛,执匕首挟持齐桓公,结果,形禁势格,齐桓公不能不把所侵夺的鲁国疆土,尽数归还。这真是大英雄的大作为。”
太子丹的意思是很明显的,若能劫持嬴政,如曹沫之于齐桓公,则嬴政性命在呼吸之间,一定也是俯首听命,可以予取予求。但是,荆轲并不以为然。
“恕我率直!”荆轲徐徐答道:“太子,此一时也,彼一时也。曹沫的功绩,决不能见于今日。”
“何以见得?”
“因为嬴政不是齐桓公。”荆轲接著解释,“春秋之世,王室衰微,其力不足以维系天下的安宁,诸侯之间,攻伐相寻,扰攘不安。于是齐桓公首先称霸,尊王攘夷,禁抑篡弑,制裁兼并,以雄武之姿,行仁义之事,言必信,行必果,大小诸侯,心诚悦服。你想,嬴政是这样的人吗?”
太子丹默然。
“再据史册记载,当时齐鲁的柯邑之盟,曹沫以匕首劫齐桓公,齐桓公不得已应允,尽还所侵鲁地。曹沫见目的已达,投匕首下坛,北面就群臣之位,颜色不改,辞令如故,其时齐桓公震怒之下,准备食言背约,幸得智仲进谏,说是不可贪小利以弃信于诸侯,失天下之援。齐桓公方始觉悟,如果背信毁约,便不足以成为霸主,此所失者大,于是仍践前言。此中有信义两字,作为约束,曹沫深明于此,才出此奇计。这关键所在,太子须得深思。”
在他侃侃而谈之下,太子丹只得保持沉默。
“嬴政只是穷兵黩武,从不知信义为何物。所以即使行险侥幸,得以成功,匕首指胸,说什么答应什么,甚至即时颁发制命,或则撤兵,或则归还各国失地,但请问太子,及至刺客退去,谁能保证嬴政毫不翻悔?”
“是啊!”太子丹接口答道:“嬴政贪恣暴虐,不仁不义,必须刺杀,为天下除害。”
这一下,荆轲沉默了。
太子丹却越说越兴奋:“方今天下不宁,都出于嬴政独夫的贪残阴鸷,除掉嬴政,大局必可改观。至少秦国会发生内乱──嬴政的长子扶苏,为人谨厚,若能继位,办交涉也容易些。荆卿,说实在的,你的所谓下策,以我看来,乃是上策。”
“此策自然可行。只是荆轲非行此策之人。”
“正好相反。荆卿!”太子丹站住了脚,看著荆轲,欲语不语好半晌,终于说了他心里的话,“我以腑肺之言奉告,其人我已物色多年,一直不如理想,到现在我才觅得独一无二的上上之选。不过,荆卿,”语风一转,忽又无端撇开,“我想这件事只好作罢了。”
显然的,话中有话,荆轲不能不问个明白,“太子何出此言?乞明示。”
踌躇了一会,太子丹苦笑道:“叫我怎么说呢?”
这话略带些做作的神情,颇使荆轲不快,但就在这神情之中,也让荆轲猜到了他的心思。只是不愿贸然揭破,所以又说:“荆轲披肝沥胆,知无不言。太子何以反有见外之意?”
“绝非见外。”太子丹很惶恐地答道,“我在想,入秦之计,不得其人,则无益而有害,因为不许不成,不成则必招致嬴政的报复,自速其祸。你去,自然是必成的,但此行无论成败,恐无生还之理,此又是我再三考虑,终于不忍的。照此看来,岂不是只好作罢了?”
果然猜中了。荆轲心里异常愤慨,但表面上却是沉著冷静的,“太子!”他说:“生非我惜,死非我惧,这话,我不说想来你也明白。”
太子丹不即回答,然后低著头,轻声说道:“燕国上下,感激不尽。”
因话答话,前后贯串了来看,竟是当作荆轲已慨然应允,不惜捐躯,入秦行刺,特意致谢的语气。荆轲不以为那是他以退为进,玩弄手段,只当他误解了他的意思,可是,这误解却真个难以分辩。
事情逼到这地步,不能不有个明白的表示。荆轲心想,重重恩义的束缚,什么君子用行舍藏,合则留,不合则去的话,都谈不上了,既然以身相许,而太子丹又认定了咸阳之行,关系如此重大,那么事出无奈,只有走上这条路了。
于是,他说:“太子!请易地密谈。”
“好,好!”太子丹指著章华台说,“到你那里去吧!”
“是,待我引路。”
两人一前一后上了章华台。荆轲叫执役的下人都退到台下。然后问道:“太子,请为我设想,我该如何报答田光先生的高义和太子的隆恩?”
太子丹一楞,这话好难回答,想了一下,只得闪避:“荆卿,我无从设想。”
这回答在荆轲意料之中,他微微一笑,又问,“入秦之计,想来太子深思熟虑,早有腹案。可能见示?”
“惭愧得很。”太子丹低头答道:“想倒是常常在想,迄无善策。想来唯有得一智虑绝俗的人,随机应变而已。”
“原来如此!”荆轲颇有意外之感,“照此说来,就这下策,也还要从头策划。”
“全要仰仗高明。”
“嗯,嗯。”荆轲沉吟著说:“看来今天还无法深谈。”
太子丹心里在想,荆轲虽未明白表示,而听他的语气,已愿意亲任其事──这一点关系重大,得要把它敲定了才好,于是,他说:“改天我再来请教。一切入秦的步骤细节,尽情从容筹划,至于入秦的人选,如果你心目中有人,亦不妨提出来研究。”
荆轲又笑了:“我心目中有个人,他本心不愿,但是我可以叫他非去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