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有三。”
“比鞠太傅犹长一岁;我当以师礼事田先生。”
“绝不敢当。”
“难道田先生有吝予赐教之意?”
“绝不敢。愿掬肺腑,以效愚忠。”
“既如此,田先生请先坐了好说话。”
田光看看推辞不脱,只好告个罪在上方坐下;太子丹侧坐相陪。当寒暄告一段落时,脸色渐渐转为忧伤凝重了。
“田先生!”他把身子往前移了移,用低沉的声音谈到大事:“燕秦势不两立,以弱燕而敌强秦,请问何策当先?”
田光不即回答,凝神静虑,前后思量,好久,方始开口:“听说太子后宫,摒绝女乐,畜养壮士二十人。若在四十年前,臣自问可在此二十人之列,骐骥骅骝﹡,盛壮之时,一日而驰千里;马齿加长,至于衰老,控驽马可以争先。不知太子喻得此意否?”(﹡骐骥骅骝,良马;千里马也。)
“体力之勇,则年轻而力壮;若论谋国,自非老成不可。”
“然则所谓‘老成谋国’,以何者最要?”
太子丹想了一下答道:“识拔后进,善善能用!”
“太子真是大智慧人!”田光顿首答道。“微臣昧死上言,有荆卿其人,与臣相处一年有馀,深知其才具胜臣十倍,可以与谋大事。”
“好啊!”太子丹欣然相询:“可否请田先生为我介绍,得以结交荆卿?”
“遵命。”田光再一次顿首:“微臣告辞。”
太子丹把田光送出东宫,搀扶著他上车;一面走,一面逡巡回顾,有种欲语不语的表情。于是田光站住了脚,看著太子丹。
“太子!”田光轻轻挣脱了手,整一整衣袖说,“微臣拜别!”说著要行大礼。
太子丹赶紧又扶住了他,四目相视,一个在等待,一个有话不肯说,形成了很尴尬的场面。
终于是田光先开了口,“太子,尚有垂谕?”
“有句话,我不知道该不该说?”
“尽请明示。”
太子丹踌躇了一下,回头望见有东宫舍人跟在后面,便挥手示意;那舍人远远避了开去。
“田先生,我所奉陈的,以及你所答复的,都是国之大事。请田先生务必保守秘密;切勿泄漏。”
这话一出口,田光震动了。内心中引起了无比复杂的感触;但如闪电般的强烈意念,一个接一个出现过了以后,只却剩下了十分好笑的感觉。
于是,田光低头笑道:“是!当谨守太子之诫。”
上了车,隆隆然如雷鸣的轮声,又扰乱了他的刚归于平静的心境──他的心很乱,也觉得十分烦恼;太子丹的告诫,一遍一遍响在他的耳际,就像一支针,不断刺在他的心上一样。
车停了,却听见嘈杂的人声,打开车门一看,门庭如市,挤满了家人亲友邻居,一个个都含著兴奋的笑容,上来迎接。
“田先生,太子亲临访晤,可真是件了不起的大事噢!”第一个说。
“田先生,太子跟你说了些什么?”第二个问。
第三个、第四个……七嘴八舌地抢著说话,说来说去都只是想解答一个有趣的疑问:太子何以突然见访,所谈何事?
就是太子丹没有那番告诫,田光也决不会把密室陈对的那番话,透露给任何人的──包括他的老妻稚子在内;所以,他只满面欢愉地盛赞太子丹尊老敬贤,仁而好礼的德性,暗示太子丹的亲访,只不过是尊重国中耄老。一种礼貌上的访晤而已。
就是这样,已足以使得一向尊敬爱慕他的那些人,津津乐道不休了。田光素来好客,便吩咐家人。设酒浆果饵,招待宾客,直到日暮,方始清静。
他是不用晚餐的,早早闭了卧室的门,燃起一炉沉榆香,独对一盏孤灯,静静回忆与太子相见的经过。
“何以太子见疑?”他自问。
“既然见疑,何以又以国之大事相商?”他又自问。
“除了疑我不能保守秘密以外,还疑我些什么?”他再自问。
一想到此,他的心猛然往下一沉,他终于发现了心中隐隐然总觉得十分烦恼的根源!太子丹既然怀疑他不能保守秘密,难免也在怀疑他举荐不实。
田光十分伤心。伤心于数十年慎行谨行,依然不能取信于人。接下来便自然而然兴起一个念头:要怎样才能取信于太子呢?
想来想去只有一样,除非他能证明他所举荐的人,确如他自己所称道的那么好。但是,这又非他所能为力──要靠荆轲。
他开始奇异地发现,他的命运与荆轲合而为一了,荆轲的成功才是他的成功;荆轲的失败,必然也是他的失败。他的一生的定评,完全系在荆轲身上了。
这一来,他的心情越发沉重。他了解到他该做的事,不仅是保荐荆轲,而且还要设法使荆轲发挥最大的能力才智,获致最大的成功。而荆轲的成功,又不仅是他的成功,应该是整个燕国的成功。
意会到此,田光又异常兴奋了。他觉得不论用任何方法,凡可以激励荆轲,把他的才智能力发挥至极限的,都是值得去做的,只是用什么方法,对荆轲才是最大的激励呢?
这成了难题。沉思到夜半,灯尽油干,“卜”的一声,灯花爆了;眼前突然一亮,馀烬作熄灭前的最后的,也是最完全的燃烧,尽了它的最完善的作用。
灯灭了,眼前漆黑,但田光心头却是光明的。他自觉进入了悟道的境界;摸索著展开了布衾睡下,心里不自觉地想起了孔仲尼的一句话:“朝闻道,夕死可矣!”
一觉醒来,依然是平日起身的时刻。一睁开眼,首先想到的便是荆轲。算一算日子,这天他正要来,便不再派人去请他了。
于是。他盥沐前食以后,从从容容地询问了许多家务。
午餐以后,焚香独坐。静等荆轲来访。荆轲三日一来,这天仍如往常;日影正中时,便听得他的语声出现了。
也是照例的。田光第一句话必问:“有何消息?”
荆轲用田光的钱,布置了一个谍报网。人数不多,效用极佳;南来北往的消息,往往比太子丹还知道得早。他这样做。并无特定的目的。只是觉得既有天下之志,便不能不明天下之势而已。
“田先生!”荆轲这一天说话,不似平日沉著,显得相当激动地说:“嬴政到了邯郸了!”
“这不足为奇。”田光说,“他一向喜欢巡行的。”
“但到邯郸不同。邯郸是嬴政出生之地,也是他的母家。”
“然则,对邯郸别有念旧之恩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