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为什么不说。白七调戏良家妇女。”秦舞阳厉声抗议。
“调戏了谁?”老者又问。
“我姊姊。”
“喔。白七呢?”
“送去医治去了。”回答的那人又指著荆轲说:“多亏得他制住了秦舞阳;否则,一定要出人命。”
“喔!”田先生很注意地看著荆轲。
为了尊贤敬老,荆轲躬身自陈:“在下姓荆。”
“老夫姓田。”田先生深深地点一点头,作为答礼。
交换了这简短的寒暄,他们彼此都在观察对方。荆轲看他,须眉皓然,但是说话的声音,和那双蕴含著极深的智慧和世故的眼睛;以及想到大众对他的尊敬,可知是个有道之士。此来燕国,若想有所作为,这是一位必须结交的长者。
而同样地,田先生对他,一面初识,也极欣赏,他平生不知见过多少豪杰,但从未见过荆轲这样子的气质──神闲气定,但却隐隐然有著睥睨一切的傲态,看他手无寸铁,却能制服得了燕市有名的恶少年秦舞阳,这份潜在无形的力量,令人难以测度。
于是他说,“荆兄请稍待。待我料理了眼前,再来请教。”
“是。”荆轲向秦舞阳平静地看了一眼,挤出人丛。
“舞阳!”田光用一种老祖父告诫顽劣的孙儿的姿态说:“你可知罪?一个人立身处事,为何要叫人人侧目,避之唯恐不速、不远?”
秦舞阳不答。
“说呀!”
“别人自己要躲,管我什么事?”
“诡辩!”田先生大喝一声,“若非你动辄拿刀杀人,别人会躲开你么?把刀给我!”
秦舞阳迟疑了一下,终于将那把钢刀递了出来;有人接了过去,代田先生拿著。
“我也不打你,我也不骂你。若是平常殴斗,我还有个担待;如今你伤了人,不付国法,那还成什么世界?除非太子赦了你,我可无能为力了。”
这话在荆轲一听就懂了,田先生表面讲国法,实际上会替秦舞阳打点,让太子丹法外施仁,赦免了他。荆轲深怕他不懂暗示,辜负了田先生的至意,把局面弄拧了,不容易扭得过来。
幸好,秦舞阳倒也硬气,“他娘的什么国法!我不怕。”悻悻然骂了这一句。大步向外走去──自然,那是去投案。拿著刀的那人,跟在他身后。
围观的路人散去了一大半。田先生看著秦舞阳的背影。显得很满意似地;然后,他回过头来,向荆轲招呼:“荆兄,请到舍下一叙。如何?”
“辱蒙宠召。敢不如命!”荆轲答了这一句,回头去张望。
“足下的马在那里系著。”替他保管马匹的那人,抢出来招呼,也招呼了田先生,才向荆轲自我介绍:“我叫高渐离。”
“啊,幸会、幸会!”荆轲高兴地笑著──那在他是极少有的表情,“久闻燕市高渐离之筑,天下第一。高兄。你少不得好好让我饱一饱耳福。”
“那自然。”田先生代为接口说了这一句,又问:“听口气,荆兄是初临敝地?”
“正是慕名来游上国。”
“上国,是的,上国。”田先生闭上了眼,微微颔首,脸上流露出奇怪的忆往的神情,想来是在回忆燕昭王的时代──那是五十年前的陈迹了。
“天快黑了,田先生,请吧!”
“好,好!渐离,你也来!”
于是,高渐离替荆轲牵著马,追随著策杖徐行的田先生,一行三人,都到了田家。升阶登堂,重新见礼;荆轲才知道田先生名叫田光。更从高渐离的口中知道,上自公卿,下至庶人,都称田光为先生,虽无官职,却享大名。
刚刚坐定,田光又派了高渐离一桩差使:“渐离,烦你到鞠太傅那里走一趟。救一救秦舞阳。”
“是。”高渐离问道:“如何措词?”
“秦舞阳尚未成年,兼且父母双亡,自幼失教,情有可原。而且,”田光加重了语气说:“此人有血性、有勇力,导之以正,不失为国家可用之才。我的话、你可理会得?”
“我理会得。是请鞠太傅转求太子,赦免了秦舞阳。”
“正是此意。但你不必说破;太子方在用人之际。而鞠武又是太子的师傅,他自然会作安排。”
“是。”高渐离起身又说:“见鞠太傅不容易,只怕要等,若是太晚了,我明日上午再来覆命。只是──。”他拿眼看著荆轲。
“好,好!你去吧。这里的贵客,我自会遣人送入旅舍安置。你不必操心了。”
“既如此;荆兄,你我明日再叙。”
“请便,请便。”荆轲笑道:“明日我在旅舍恭候,请别忘了,携筑具来。”
“不会忘。”说著,高渐离作别自去。
田光挪一挪身子,居于下方,将他身边的席子拂了拂,说:“荆兄。请在此坐。”
于是,在客位的荆轲,移到田光的身边,促膝而坐。起先,他还有些矜持;但以田光的神情,十分亲切自然,使得荆轲在感觉上非常舒服,于是谈锋也更豪健了。
他谈一路的见闻,谈列国对于强秦的恐惧和痛恨,也谈他自己的见解,田光那么大的年纪,一直兀坐倾听,毫无倦容。这使得荆轲有著极深的感动。
只有一样不好。他从晌午打尖以后,水米不曾沾牙,这时又饥又渴,而田光既不设饮,又不具食,把个荆轲饿得饥肠辘辘,只不便开口索食。
而田光根本仿佛不曾想到,依然殷殷垂问,纵谈世事,几乎已到了午夜;荆轲饿得头昏眼花,额上直冒虚汗,同时却又不能不极力应付谈话。越发苦不堪言。
想一想,他捉住交谈中的空隙,开口告辞:“夜深了,只怕田先生该安置了……。”
“不,不!”他的话没有完,田光便抢著打断,一手抓住了他的臂,“足下清言妙思,足以驱倦。让我再好好请教。”
这一谈,又谈了许久。荆轲再一次告辞,仍旧为田光极力留住;到了第三次再留,荆轲可有些忍不住了。但转念一想,既已到了这地步,索性拼著挨一夜的饿,作个通宵长谈,倒要看看谁耗得过谁?
一起了这赌气而又略带恶作剧的心思,说也奇怪,腹中反不觉得怎么饿了。整顿精神,重拾话题!越发显得神采飞扬。
就这时,出来一个僮仆模样的人,凑在田光耳边,才说了两三句,他瞿然抬眼,歉仄万分地失声喊道:“啊,啊!我可真是老昏悖了,竟忘了贵客尚未进食。快,快,快设杯勺!”
荆轲有些啼笑皆非。他平生从未遇见过这等情景,所以不知怎么说才好,唯有微笑不语而已。
“老夫以不晚食为养生之道,以致忘了为客具餐。荆兄,你不以为我是有意慢待吧?”
“那里的话。得接长者的芝颜,食德已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