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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明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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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元朝文人对于梁山泊好汉的见解很浅薄平庸,他们描写人物的本领很薄弱。

从这四条上,我们又可得两条总结论:

(甲)元朝只有一个雏形的水浒故事和一些草创的水浒人物,但没有《水浒传》。

(乙)元朝文学家的文学技术,程度很幼稚,决不能产生我们现有的《水浒传》。

附注:我从前也看错了元人的文学在中国文学史上的位置。近年我研究元代的文学,才知道元人的文学程度实在很幼稚,才知道元代只是白话文学的草创时代,绝不是白话文学的成人时代。即如关汉卿、马致远两位最大的元代文豪,他们的文学技术与文学意境都脱不了“幼稚”的批评。故我近来深信《水浒》《西游》《三国》都不是元代的产物。这是文学史上一大问题,此处不能细说,我将来别有专论。

以上是研究从南宋到元末的水浒故事。我们既然断定元朝还没有《水浒传》,也做不出《水浒传》,那么《水浒传》究竟是什么时代的什么人做的呢?

《水浒传》究竟是谁做的?这个问题至今无人能够下一个确定的答案。明人郎瑛《七修类稿》说:“《三国》《宋江》二书乃杭人罗贯中所编。”但郎氏又说他曾见一本,上刻“钱塘施耐庵”作的。清人周亮工《书影》说:“《水浒传》相传为洪武初越人罗贯中作,又传为元人施耐庵作。田叔禾《西湖游览志》又云,此书出宋人笔。近日金圣叹自七十回之后,断为罗贯中所续,极口诋罗,复伪为施序于前,此书遂为施有矣。”田叔禾即田汝成,是嘉靖五年的进士。他说《水浒传》是宋人做的,这话自然不值得一驳。郎瑛死于嘉靖末年,那时还无人断定《水浒》的作者是谁。周亮工生于万历四十年(一六一二),死于康熙十一年(一六七二),正与金圣叹同时。他说,《水浒》前七十回断为施耐庵的是从金圣叹起的;圣叹以前,或说施,或说罗,还没有人下一种断定。

圣叹删去七十回以后,断为罗贯中的,圣叹自说是根据“古本”。我们现在须先研究圣叹评本以前《水浒传》有些什么本子。

明人沈德符的《野获编》说:“武定侯郭勋,在世宗朝,号好文多艺。今新安所刻《水浒传》善本,即其家所传,前有汪大函序,托名天都外臣者。”周亮工《书影》又说:“故老传闻,罗氏《水浒传》一百回,各以妖异语冠其首,嘉靖时,郭武定重刻其书,削其致语,独存本传。”据此,嘉靖郭本是《水浒传》的第一次“善本”,是有一百回的。

再看李贽的《忠义水浒传》序:

《水浒传》者,发愤之作也。……施、罗二公身在元,心在宋,虽生元日,实愤宋事。是故愤二帝之北狩,则称大破辽以泄其愤;愤南渡之苟安,则称灭方腊以泄其愤。敢问泄愤者谁乎?则前日啸聚水浒之强人也,欲不谓之忠义,不可也。是故施、罗二公传《水浒》,而复以忠义名其传焉。……宋公明者,身居水浒之中,心在朝廷之上,一意招安,专图报国,卒致于犯大难,成大功,服毒自缢,同死而不辞。……最后南征方腊,一百单八人者阵亡已过半矣。又智深坐化于六和,燕青涕泣而辞主,二童就计于混江。……(《焚书》卷三)

李贽是嘉靖、万历时代的人,与郭武定刻《水浒传》的时候相去很近,他这篇序说的《水浒传》一定是郭本《水浒》。我们看了这篇序,可以断定明代的《水浒传》是有一百回的;是有招安以后,“破辽”,“平方腊”,“宋江服毒自尽”,“鲁智深坐化”等事的;我们又可以知道明朝嘉靖、万历时代的人也不能断定《水浒传》是施耐庵做的,还是罗贯中做的。

到了金圣叹,他方才把前七十回定为施耐庵的《水浒》,又把七十回以后,招安平方腊等事,都定为罗贯中续做的《续水浒传》。圣叹批第七十回说:“后世乃复削去此节,盛夸招安,务令罪归朝廷而功归强盗,甚且至于裒然以忠义二字冠其端,抑何其好犯上作乱至于如是之甚也!”据此可见明代所传的《忠义水浒传》是没有卢俊义的一梦的。圣叹断定《水浒》只有七十回,而骂罗贯中为狗尾续貂。他说:“古本《水浒》如此,俗本妄肆改窜,真所谓愚而好自用也。”我们对于他这个断定,可有两种态度:(1)可信金圣叹确有一种古本;(2)不信他得有古本,并且疑心他自己假托古本,“妄肆窜改”,称真本为俗本,自己的改本为古本。

第一种假设————认金圣叹真有古本作校改的底子————自然是很难证实的。我的朋友钱玄同先生说:“金圣叹实在喜欢乱改古书。近人刘世珩校刊关、王原本《西厢》,我拿来和金批本一对,竟变成两部书。……以此例彼,则《水浒》经老金批校,实在有点难信了。”钱先生希望得着一部明板的《水浒》,拿来考证《水浒》的真相。据我个人看来,即使我们得着一部明板《水浒》,至多也不过是嘉靖朝郭武定的一百回本,就是金圣叹指为“俗本”的,究竟我们还无从断定金圣叹有无“真古本”。但第二种假设————金圣叹假托古本窜改原本————更不能充分成立。金圣叹若要窜改《水浒》,尽可自由删改,并没有假托古本的必要。他武断《西厢》的后四折为续作,并没有假托古本,又何必假托一部古本的《水浒传》呢?大概文学的技术进步时,后人对于前人的文章往往有不能满意的地方。元人做戏曲是匆匆忙忙地做了应戏台上之用的,故元曲实在多有太潦草、太疏忽的地方,难怪明人往往大加修饰,大加窜改。况且元曲刻本在当时本来极不完备:最下的本子仅有曲文,无有科白,如日本西京帝国大学影印的《元曲三十种》;稍好的本子虽有科白,但不完全,如“付末上见外云云了”,“旦引倈上,外分付云云了”,如董授经君影印的《十段锦》;最完好的本子如臧晋叔的《元曲选》,大概都是已经明朝人大加补足修饰的了。此项曲本,既非“圣贤经传”,并且实有修改的必要,故我们可以断定现在所有的元曲,除了西京的三十种之外,没有一种不曾经明人修改的。《西厢》的改窜,并不起于金圣叹,到圣叹时《西厢》已不知修改了多少次了。周宪王、王世贞、徐渭都有改本,远在圣叹之前,这是我们知道的。比如李渔改《琵琶记》的《描容》一出,未必没有胜过原作的地方。我们现在看见刘刻的《西厢》原本与金评本不同,就疑心全是圣叹改了的,这未免太冤枉圣叹了。在明朝文人中,圣叹要算是最小心的人。他有武断的毛病,他又有错评的毛病。但他有一种长处,就是不敢抹杀原本。即以《西厢》而论,他不知道元人戏曲的见解远不如明末人的高超,故他武断后四出为后人续的,这是他的大错。但他终不因此就把后四出都删去了,这是他的谨慎处。他评《水浒传》也是如此。我在第一节已指出了他的武断和误解的毛病。但明朝人改小说戏曲向来没有假托古本的必要,况且圣叹引据古本不但用在百回本与七十回本之争,又用在无数字句小不同的地方。以圣叹的才气,改窜一两个字,改换一两句,何须假托什么古本?他改《左传》的句读,尚且不须依傍古人,何况《水浒传》呢?因此我们可以假定他确有一种七十回的《水浒》本子。

我对于“《水浒》是谁做的”这个问题,颇曾虚心研究,虽不能说有了最满意的解决,但我却有点意见,比较的可算得这个问题的一个可用的答案。我的答案是:

(1)金圣叹没有假托古本的必要。他用的底本大概是一种七十回的本子。

(2)明朝有三种《水浒传》:第一种是一百回本;第二种是七十回本,第三种又是一百回本。

(3)第一种一百回本是原本,七十回本是改本。后来又有人用七十回本来删改百回本的原本,遂成一种新百回本。

(4)一百回本的原本是明初人做的,也许是罗贯中做的。罗贯中是元末明初的人,涵虚子记的元曲里有他的《龙虎风云会》杂剧。

(5)七十回本是明朝中叶的人重做的,也许是施耐庵做的。

(6)施耐庵不知是什么人,但决不是元朝人。也许是明朝文人的假名,并没有这个人。

这六条假设,我且一一解说于下:

(1)金圣叹没有假托古本的必要,上文已说过了,我们可以承认圣叹家藏的本子是一种七十回本。

(2)明朝有三种《水浒传》。第一种是《水浒》的原本,是一百回的。周亮工说,“故老传闻,罗氏《水浒传》一百回,各以妖异语冠其首”,即是此本。第二种是七十回本,大概金圣叹的“贯华堂古本”即是此本。第三种是一百回本,是有招安以后“征四寇”等事的,亦名《忠义水浒传》。李贽的序可为证。周亮工又说,“嘉靖时,郭武定重刻其书,削其致语,独存本传”,当即是此本(说见下条)。

(3)第一种百回本是《水浒传》的原本。我细细研究元朝到明初的人做的关于梁山泊好汉的故事与戏曲,敢断定明朝初年决不能产生现有七十回本的《水浒传》。自从《宣和遗事》到周宪王,这二百多年中,至少有三十种关于梁山泊的书,其中保存到于今的,约有十种。照这十种左右的书看来,那时代文学的见解、意境、技术,没有一样不是在草创的时期的,没有一样不是在幼稚的时期的。且不论元人做的关于水浒的戏曲。周宪王死在明开国后七十年,他做杂剧该在建文、永乐的时代,总算“晚”了。但他的《豹子和尚自还俗》与《黑旋风仗义疏财》两种杂剧,固然远胜于元曲里《还牢末》与《争报恩》等等水浒戏,但还是很缺乏超脱的意境和文学的技术(这两种,现在董授经君刻的《杂剧十段锦》内)。故我觉得周亮工说的“故老传闻,罗氏《水浒传》一百回,各以妖异语冠其首”的话,大概是可以相信的。周氏又说,“嘉靖时,郭武定重刻其书,削其致语,独存本传”。大概这种一百回本的《水浒传》原本一定是很幼稚的。

但我们又可以知道《水浒传》的原本是有招安以后的事的。何以见得呢?因为这种见解和宋元至明初的梁山泊故事最相接近。我们可举几个例。《宣和遗事》说:“那三十六人归顺宋朝,各受武功大夫诰敕,分注诸路巡检使去也。因此三路之寇悉得平定。后遣宋江收方腊有功,封节度使。”元代宋遗民周密与龚圣与论宋江三十六人也都希望草泽英雄为国家出力。不但宋元人如此。明初周宪王的《黑旋风仗义疏财》杂剧(大概是改正元人的原本的)也说张叔夜出榜招安,宋江弟兄受了招安,做了巡检,随张叔夜征方腊,李逵生擒方腊。这戏中有一段很可注意:

(李撇古)今日闻得朝廷出榜招安,正欲上山报知众位首领自首出来替国家出力,为官受禄,不想途次遇见。不知两位哥哥怎生主意?

(李逵)俺山中快乐,风高放火,月黑杀人,论秤分金银,换套穿衣服;千自由,百自在,可不强似这小官受人的气!俺们怎肯受这招安也?

(李撇古)你两个哥哥差见了。……你这三十六个好汉都是有本事有胆量的,平日以忠义为主。何不因这机会出来首官,与官里出些气力,南征北讨,得了功劳,做个大官,……不强似你在牛皮帐里每日杀人,又不安稳,那贼名儿几时脱得?

这虽是帝室贵族的话,但这种话与上文引的宋元人的水浒见解是很一致的。因此我们可以知道《水浒》的百回本原本一定有招安以后的事(看下文论《征四寇》一段)。

这是第一种百回本,可叫作原百回本。我们又知道明朝嘉靖以后最通行的《水浒传》是《忠义水浒传》,也是一种有招安以后事的百回本。这是无可疑的。据周亮工说,这个百回本是郭武定删改那每回“各以妖异语冠其首”的原本而成的。这话大概可信。沈德符《野获编》称郭本为“《水浒》善本”,便是一证。这一种可叫作新百回本。

大概读者都可以承认这两种百回本是有的了。现在难解决的问题就是那七十回本的时代。

有人说,那七十回本是金圣叹假托的,其实并无此本。这一说,我已讨论过了,我以为金圣叹无假托古本的必要,他确有一种七十回本。

又有人说,近人沈子培曾见明刻的《水浒传》,和圣叹批本多不相同,可见现在的七十回本《水浒传》是圣叹窜改百回本而成的;若不是圣叹删改的,一定是明朝末年人删改的。依这一说,七十回本应该在新百回本之后。

这一说,我也不相信。我想《水浒传》被圣叹删改的小地方,大概不免。但我想圣叹在前七十回大概没有什么大窜改的地方。圣叹既然根据他的“古本”来删去了七十回以后的《水浒》,又根据“古本”来改正了许多地方(五十回以后更多)————他既然处处拿“古本”作根据,他必不会有了大窜改而不引据“古本”。况且那时代通行的《水浒传》是新百回本的《忠义水浒传》,若圣叹大改了前七十回,岂不容易被人看出?况且周亮工与圣叹同时,也只说“近日金圣叹自七十回之后断为罗贯中所续,极口诋罗”,且不说圣叹有大窜改之处。如此看来,可见圣叹对于新百回本的前七十回,除了他注明古本与俗本不同之处之外,大概没有什么大窜改的地方。

我且举一个证据。雁宕山樵的《水浒后传》是清初做的,那时圣叹评本还不曾很通行,故他依据的《水浒传》还是百回本的《忠义水浒传》。这书屡次提到“前传”的事,凡是七十回以前的事,没有一处不与圣叹评本相符。最明白的例如说燕青是天巧星,如说阮小七是天败星,位在第三十一,如说李俊在石碣天文上位次在二十六,如说史进位列天罡星数,都与圣叹本毫无差异(此书证据极多,我不能遍举了)。可见石碣天文以前的《忠义水浒传》与圣叹的七十回本没有大不同的地方。

我们虽不曾见《忠义水浒传》是什么样子的,但我们可以推知坊间现行的《续水浒传》————又名《征四寇》,不是《荡寇志》,《荡寇志》是道光年间人做的————一定与原百回本和新百回本都有很重要的关系。这部《征四寇》确是一部古书,很可考出原百回本和《忠义水浒传》后面小半部是个什么样子。李贽《忠义水浒传序》记的事实,如大破辽,灭方腊,宋江服毒,南征方腊时百八人阵亡过半,智深坐化于六和,燕青涕泣而辞主,二童就计于混江,都是《征四寇》里的事实。《征四寇》里有李逵在寿张县坐衙断案一段事(第三回),当是根据元曲《黑旋风乔断案》的;又有李逵在刘太公庄上捉假宋江负荆请罪的事(第二回),是从元曲《李逵负荆》脱胎出来的;又有燕青射雁的事(第十七回),当是从元曲《燕青射雁》出来的;又有李逵在井里通到斗鸡村,遇着仙翁的事(二十五回),当是依据元曲《黑旋风斗鸡会》的。看这些事实,可见《征四寇》和元曲的《水浒》戏很接近。最重要的是《征四寇》叙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王庆遭高俅陷害,迭配淮西,后来造反称王的事(二十九至三十一回)。这个王庆明明是《水浒传》今本里的王进。王庆是“四寇”之一;四寇是辽、田虎、王庆、方腊;“四寇”之名来源很早,《宣和遗事》说宋江等平定“三路之寇”,后来又收方腊,可见“四寇”之说起于《宣和遗事》。但李贽作序时,只说“大破辽”与“灭方腊”两事;清初人做的《水浒后传》屡说“征服大辽,剿除方腊”,但无一次说到田虎、王庆的事。可见新百回本已无四寇,仅有二寇。我研究新百回本删去二寇的原因,忽然明白《征四寇》这部书乃是原百回本的下半部。《征四寇》现存四十九回,与圣叹说的三十回不合。我试删去征田虎及征王庆的二十回,恰存二十九回;第一回之前显然还有硬删去的一回;合起来恰是三十回。田虎一大段不知为什么删去,但我看王庆一段的删去明是因为王庆已变了王进,移在全书的第一回,故此一大段不能存在。这是《征四寇》为原百回本的剩余的第一证据。《征四寇》每回之前有一首荒谬不通的诗,周亮工说的“各以妖异语冠其首”,大概即根本于此。这是第二证据。《征四寇》的文学的技术和见解,确与元朝人的文学的技术和见解相像。更可断定这书是原百回本的一部分。若新百回本还是这样幼稚,决不能得晚明那班名士(如李贽、袁宏道等)那样钦佩。这是第三证据。

以上我主张新百回本的前七十回与今本七十回没有什么大不同的地方;新百回本的后三十回确与原百回本的后半部大不同,可见新百回本确已经过一回大改窜了。新百回本是嘉靖时代刻的,郎瑛著书也在嘉靖年间,他已见有施、罗两本。况且李贽在万历时做《水浒序》又混称“施罗两公”。若七十回本出在明末,李贽决没有合称施、罗的必要。因此我想嘉靖时初刻的新百回本已是两种本子合起来的:一种是七十回本,一种是原百回本的后半。因为这新百回本(《忠义水浒传》)是两种本子合起来的,故嘉靖以后人混称施、罗两公,故金圣叹敢断定七十回以前为施本,七十回以后为罗本。

因此,我假定七十回本是嘉靖郭本以前的改本。大概明朝中叶时期————当弘治、正德的时候————文学的见解与技术都有进步,故不满意于那幼稚的《水浒》百回原本。况且那时又是个人主义的文学发达的时代。李梦阳、康海、王九思、祝允明、唐寅一班人都是不满意于政府的,都是不满意于当时社会的。故我推想七十回本是弘治、正德时代的出产品。这书大概略本那原百回本,重新改做一番,删去招安以后的事;一切人物的描写,事实的叙述,大概都有许多更改原本之处。如王庆改为王进,移在全书之首,又写他始终不肯落草,便是一例。若原百回本果是像《征四寇》那样幼稚,这七十回本检直不是改本,竟可称是创作了。

这个七十回本是明朝第二种《水浒传》。我们推想此书初出时必定不能使多数读者领会,当时人大概以为这七十回是一种不完全的本子,郭勋是一个贵族,又是一个奸臣,故更不喜欢这七十回本。因此,我猜想郭刻的百回的“《水浒》善本”大概是用这七十回本来修改原百回本的:七十回以前是依七十回本改的,七十回以后是嘉靖时人改的。这个新百回本是第三种《水浒》本子。

这第三种本子————新百回本————是合两种本子而成的,前七十回全采七十回本,后三十回大概也远胜原百回本的末五十回,所以能风行一世。但这两种本子的内容与技术是不同的,前七十回是有意重新改做的,后三十回是用原百回本的下半改了凑数的,故明眼的人都知道前七十回是一部,后三十回又是一部。不但上文说的李贽混称施、罗二公是一证据,还有清初的《水浒后传》的“读法”上说“前传之前七十回中,回目用大闹字者凡十”。现查《水浒传》的回目果有十次用“大闹”字,但都在四十五回以前。既在四十五回以前,何故说“前七十回”呢?这可见分两《水浒》为两部的,不止金圣叹一人了。

(4)如果百回本的原本是如周亮工说的那样幼稚,或是像《征四寇》那样幼稚,我们可以断定他是元末明初的著作。周亮工说罗贯中是洪武时代的人,大概罗贯中到明末初期还活着。前人既多说《水浒》是罗贯中做的,我们也不妨假定这百回本的原本是他做的。

(5)七十回本一定是明末中叶的人删改的,这一层我已在上文(3)条里说过了。嘉靖时郎瑛曾见有一本《水浒传》,是“钱塘施耐庵”做的。可惜郎瑛不曾说这一本是一百回,还是七十回。或者这一本七十回的即是郎瑛看见的施耐庵本。我想:若施本不是七十回本,何以圣叹不说百回本是施本而七十回本是罗本呢?

(6)我们虽然假定七十回本为施耐庵本,但究竟不知施耐庵是谁。据我的浅薄学问,元明两朝没有可以考证施耐庵的材料。我可以断定的是:施耐庵绝不是宋元两朝人,他绝不是明朝初年的人,因为这三个时代不会产出这七十回本的《水浒传》。从文学进化的观点看起来,这部《水浒传》,这个施耐庵,应该产生在周宪王的杂剧与《金瓶梅》之间。————但是何以明朝的人都把施耐庵看作宋元的人呢?(田汝成、李贽、金圣叹、周亮工等人都如此。)这个问题极有研究的价值。清初出了一部《后水浒传》,是接着百回本做下去的(此书叙宋江服毒之后,剩下的三十几个水浒英雄,出来帮助宋军抵御金兵,但无成功;混江龙李俊同一班弟兄,渡海至暹罗国,创下李氏王朝)。这书是一个明末遗民雁荡山樵陈忱做的(据沈登瀛《南浔备志》;参看《荡寇记》前镜水湖边老渔的跋语),但他托名“古宋遗民”。我因此推想那七十回本《水浒传》的著者删去了原百回本招安以后的事,把《忠义水浒传》变成了“纯粹草泽英雄的水浒传”,一定有点深意,一定很触犯当时的忌讳,故不得不托名于别人。“施耐庵”大概是“乌有先生”,“亡是公”一流的人,是一个假托的名字。明朝文人受祸的最多。高启、杨基、张羽、徐贲、王行、孙蕡、王蒙都不得好死。弘治、正德之间,李梦阳四次下狱;康海、王敬夫、唐寅都废黜终身。我们看了这些事,便可明白《水浒传》著者所以必须用假名的缘故了。明朝一代的文学要算《水浒传》的理想最激烈,故这书的著者自己隐讳也最深。书中说的故事又是宋代的故事,又和许多宋元的小说戏曲有关系,故当时的人或疑施耐庵为宋人,或疑为元人,却不知道宋元时代决不能产生这样一部奇书。

我们既不能考出《水浒传》的著者究竟是谁,正不妨仍旧认“施耐庵”为七十回本《水浒传》的著者,————但我们须要记得,“施耐庵”是明朝中叶一个文学大家的假名!

总结上文的研究,我们可把南宋到明朝中叶的《水浒》材料做一个渊源表如下:

自从金圣叹把“施耐庵”的七十回本从《忠义水浒传》里重新分出来,到于今已近三百年了(圣叹自序在崇祯十四年)。这三百年中,七十回本居然成为《水浒传》的定本。平心而论,七十回本得享这点光荣,是很应该的。我们现在且替这七十回本做一个分析。

七十回本除“楔子”一回不计外,共分十大段:

第一段————第一至第十一回。这一大段只有杨志的历史(“做到殿司制使官,因道君皇帝盖万岁山,差一般十个制使去太湖边搬运花石纲赴京交纳。不料洒家……失陷了花石纲,不能回京。”)是根据于《宣和遗事》的,其余都是创造出来的。这一大段先写八十万禁军教头王进被高俅赶走了。王进即是《征四寇》里的王庆,不在百八人之数;施耐庵把他从下半部直提到第一回来,又改名王进,可见他的著书用意。王进之后,接写一个可爱的少年史进,始终不肯落草,但终不能不上少华山去;又写鲁达为了仗义救人,犯下死罪,被逼做和尚,再被逼做强盗;又写林冲被高俅父子陷害,逼上梁山。林冲在《宣和遗事》里是押送“花石纲”的十二个制使之一;但在龚圣与的三十六人赞里却没有他的名字,元曲里也不提起他,大概元朝的水浒故事不见得把他当作重要人物。《水浒传》却极力描写林冲,风雪山神庙一段更是能感动人的好文章。林冲之后,接写杨志。杨志在困穷之中不肯落草,后来受官府冤屈,穷得出卖宝刀,以致犯罪受杖,迭配大名府(卖刀也是《宣和遗事》中有的,但在颖州,《水浒传》改在京城,是有意的)。这一段连写五个不肯做强盗的好汉,他的命意自然是要把英雄落草的罪名归到贪官污吏身上去。故这第一段可算是《水浒传》的“开宗明义”的部分。

第二段————第十二至第二十一回。这一大段写“生辰纲”的始末,是《水浒传》全局的一大关键。《宣和遗事》也记有五花营堤上劫取生辰纲的事,也说是宋江报信,使晁盖等逃走;也说到刘唐送礼谢宋江,以致宋江杀阎婆惜。《水浒传》用这个旧轮廓,加上无数琐细节目,写得格外有趣味。这一段从雷横捉刘唐起,写七星聚义,写智取生辰纲,写杨志、鲁智深落草,写宋江私放晁盖,写林冲火并梁山泊,写刘唐送礼酬谢宋江,写宋江怒杀阎婆惜,直写到宋江投奔柴进避难,与武松结拜做兄弟。《水浒》里的中心人物————须知卢俊义、呼延灼、关胜等人不是《水浒》的中心人物————都在这里了。

第三段————第二十二回到第三十一回。这一大段可说是武松的传。涵虚子与《录鬼簿》都记有红字李二的《武松打虎》一本戏曲。红字李二是教坊刘耍和的女婿,刘耍和已被高文秀编入曲里,而《录鬼簿》说高文秀早死,可见红字李二的武松戏一定远在《录鬼簿》成书之前,————约在元朝的中叶。可见十四世纪初年已有一种武松打虎的故事。《水浒传》根据这种故事,加上新的创造的想象力,从打虎写到杀嫂,从杀嫂写到孟州道打蒋门神,从蒋门神写到鸳鸯楼、蜈蚣岭,便成了《水浒传》中最精彩的一大部分。

第四段————第三十一回到第三十四回。这一小段是勉强插入的文章。《宣和遗事》有花荣和秦明等人,无法加入,故写清风山、清风寨、对影山等一段,把这一班人送上梁山泊去。

第五段————第三十五回到第四十一回。这一大段也是《水浒传》中很重要的文字,从宋江奔丧回家,迭配江州起,写江州遇戴宗、李逵,写浔阳江宋江题反诗,写梁山泊好汉大闹江州,直写到宋江入伙后又偷回家中,遇着官兵追赶,躲在玄女庙里,得受三卷天书。江州一大段完全是《水浒传》的著者创造出来的。《宣和遗事》没有宋江到江州配所的话,元曲也只说他迭配江州,路过梁山泊,被晁盖打救上山。《水浒传》造出江州一大段,不但写李逵的性情品格,并且把宋江的野心大志都写出来。若没有这一段,宋江便真成了一个“虚名”了。天书一事,《宣和遗事》里也有,但那里的天书除了三十六人的姓名,只有诗四句:“破国因山木,兵刀用水工。一朝充将领,海内耸威风。”《水浒传》不写天书的内容,又把这四句诗改作京师的童谣:“耗国因家木,刀兵点水工。纵横三十六,播乱在山东。(见三十八回)”这不但可见《宣和遗事》和《水浒》的关系,又可见后来文学的见解和手段的进化。

第六段————第四十二回到第四十五回。这一段写公孙胜下山取母亲,引起李逵下山取母,又引起戴宗下山寻公孙胜,路上引出杨雄、石秀一段。《水浒传》到了大闹江州以后,便没有什么很精彩的地方。这一段中写石秀的一节比较是要算很好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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