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体
关灯
返回目录 阅读足迹 更多章节
第四章:隋唐五代
第(4/11)页

大约在二十岁左右,诗人便开始了他漂流的生活。三十五以前,是快意的游览(仍旧用他自己的比喻),便像羽翮初满的雏凤。乘着灵风,踏着彩云,往蒙蒙的长空飞去。他肋下只觉得一股轻松,到处有竹实,有醴泉,他的世界是清鲜,是自由,是无垠的希望,和薛雷的云雀一般,他是anunbodied joy whose race is just begun。

三十五岁以后,风渐渐尖峭了,云渐渐恶毒了,铅铁的穹窿在他背上逼压着,太阳也不见了。他在风雨雷电中挣扎,血污的翎羽在空中缤纷地旋舞,他长号,他哀呼,唱得越急切,节奏越神奇,最后声嘶力竭,他卸下了生命,他的挫败是胜利的挫败、神圣的挫败。他死了,他在人类的记忆里永远留下了一道不可逼视的白光。他的音乐,或沉雄,或悲壮,或凄凉,或激越,永远,永远是在时间里颤动着。

诗人以一字为工,世固知之,惟老杜变化开阖,出奇无穷,殆不可以迹捕。

————宋·叶梦得《石林诗话》

少陵之诗,一人之性情,而三朝之事会寄焉者也。

————清·浦起龙《读杜心解》

子美第一次出游是到晋地的郇瑕(今山西猗氏县),在那边结交的人物,我们知道的,有韦之晋。此后,在三十五岁以前,曾有过两次大举的游历:第一次到吴越,第二次到齐赵。两度的游历,是诗人创作生活上最需要的两种精粹而丰富的滋养。在家乡,一切都是单调,平凡,青的天笼盖着黄的地,每隔几里路,绿杨藏着人家,白杨翳着坟地,分布得驿站似的呆板。土人的生活也和他们的背景一样地单调。我们到过中州的人都知道那是个什么样的去处,大概从唐朝到现在是不会有多少进步的。从那样的环境,一旦踏进山明水秀的江南,风流儒雅的江南,你可以想象他是怎样地惊喜。我们还记得当时和六朝,好比今天和昨日,南朝的金粉,王谢的风流,在那里当然还留着够鲜明的痕迹。江南本是六朝文学总汇的中枢,他读过鲍、谢、江、沈、阴、何的诗,如今竟亲历他们歌哭的场所,他能不感动吗?何况重重叠叠的历史的舞台又在他眼前,剑池、虎丘、姑苏台、长洲苑,太伯的遗庙、阖闾的荒冢,以及钱塘、剡溪、鉴湖、天姥————处处都是陈迹、名胜,处处都足以促醒他的回忆,触发他的诗怀。我们虽没有他当时纪游的作品,但是诗人的得意是可以猜到的。美中不足的只是到了姑苏,船也办好了,却没有浮着海。仿佛命数注定了今番只许他看到自然的秀丽、清新的面相,长洲的荷香、镜湖的凉意和明眸皓齿的耶溪女……都是他今回的眼福;但是那瑰奇雄健的自然,须得等四五年后游齐赵时,才许他见面。

孟嘉落帽,前世以为胜绝。杜子美《九日诗》云:“羞将短发还吹帽,笑倩傍人为正冠”,其文雅旷达,不减昔人。故谓诗非力学可致,正须胸肚中泄尔。

————宋·陈师道《后山诗话》

在叙述子美第二次出游以前,有一件事颇有可纪念的价值,虽则诗人自己并不介意。

唐代取士的方法分三种————生徒、贡举、制举。已经在京师各学馆,或州县各学校成业的诸生,送来尚书省受试的,名曰生徒;不从学校出身,而先在州县受试,及第了,到尚书省应试的,名曰贡举。以上两种是选士的常法。此外,每多少年,天子诏行一次,以举非常之士,便是制举。开元二十三年(736年)子美游吴越回来,挟着那“气劘屈贾垒,目短曹刘墙”的气焰应贡举,县试成功了,在京兆尚书省一试,却失败了。结果没有别的,只是在够高的气焰上又加了一层气焰。功名的纸老虎如今被他戳穿了。果然,他想。真正的学问,真正的人才,是功名所不容的。也许这次下第,不但不能损毁,反足以抬高他的身价。可恨的许只是落第落在名职卑微的考功郎手里,未免叫人丧气。当时士林反对考功郎主试的风潮酝酿得一天比一天紧,在子美“忤下考功第”明年,果然考功郎吃了举人的辱骂,朝廷从此便改用侍郎主试。

气劘屈贾垒,目短曹刘墙。

忤下考功第,独辞京尹堂。

————杜甫《壮游》

子美下第后八九年之间,是他平生最快意的一个时期,游历了许多名胜,结交了许多名流。可惜那期间是他命运中的朝曦,也是夕照,那几年的经历是射到他生命上的最始和最末的一道金辉,因为从那以后,世乱一天天地纷纭,诗人的生活一天天地潦倒,直到老死,永远闯不出悲哀、恐怖和绝望的环攻。但是末路的悲剧不忙提起,我们的笔墨不妨先在欢笑的时期多留连一会儿,虽则悲惨的下文早晚是要来的。

古人为诗,贵于意在言外,使人思而得之,故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戒也。近世诗人惟杜子美最得诗人之体,

————宋·司马光《续诗话》

开元二十四五年之间,子美的父亲————闲————在兖州司马任上,子美去省亲,乘便游历了兖州、齐州一带的名胜,诗人的眼界于是更加开扩了。这地方和家乡平原既不同,和秀丽的吴越也两样。根据书卷里的知识,他常常想见泰山的伟大和庄严,但是真正的岱岳,那“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的奇观,他没有见过。这边的湍流、峻岭、丰草、长林都另有一种他最能了解,却不曾认识过的气魄。在这里看到的,是自然的最庄严的色相。唯有这边自然的气势和风度最合我们诗人的脾胃,因为所有磅礴郁结在他胸中的,自然已经在这景物中说出了。这里一丘一壑,一株树,一朵云,都能引起诗人的共鸣。他在这里勾留了多年。直变成了一个燕赵的健儿,慷慨悲歌、沉郁顿挫的杜甫,如今发现了他的自我。过路的人往往看见世面行人马,带着弓箭旗枪,架着雕鹰,牵着猎狗,望郊野奔去。内中头戴一顶银盔,脑后斗大一颗红樱,全身铠甲,跨在马上的,便是监门胄曹苏预(后来避讳改名源明)。在他左首并辔而行的,装束略微平常,双手按着长槊,却也是英风爽爽的一个丈夫,便是诗人杜甫。两个少年后来成了极要好的朋友。这回同着打猎的经验,子美永远不能忘记,后来还供给了《壮游》诗一段有声有色的文字:

春歌丛台上,冬猎青丘旁。呼鹰皂枥林,逐兽云雪岗。射飞曾纵鞚,引臂落鹙鸧。苏侯据鞍喜,忽如携葛强。

原来诗人也学得了一手好武艺!

文章无警策,则不足以传世,盖不能竦动世人。如杜子美及唐人诸诗,无不如此。但晋宋间人专致力于此,故失于绮靡,而无高古气味。子美诗云:“语不惊人死不休。”所谓惊人语,即警策也。

————《吕氏童蒙训》

这时的子美,是生命的焦点,正午的日曜,是力,是热,是锋棱,是夺目的光芒。他这时所咏的《房兵曹胡马》和《画鹰》恰好都是自身的写照。我们不能不腾出篇幅,把两首诗的全文录下:

胡马大宛名,锋棱瘦骨成。

竹批双耳峻,风入四蹄轻。

所向无空阔,真堪托死生。

骁腾有如此,万里可横行。

————《房兵曹胡马》

素练风霜起,苍鹰画作殊。

身思狡兔,侧目似愁胡。

绦镟光堪擿,轩楹势可呼。

何当击凡鸟,毛血洒平芜!

————《画鹰》

这两首和稍早的一首《望岳》都是那时期里最重要的代表作品,实在也奠定了诗人全部创作的基础。诗人作风的倾向,似乎是专等这次游历来发现的,齐赵的山水,齐赵的生活,是几天的骄阳接二连三地逼成了诗人天才的成熟。

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

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

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杜甫《望岳》

灵机既经触发了,弦音也已校准了,从此轻拢慢捻。或重挑急抹,信手弹去,都是绝调。艺术一天进步一天,名声也一天大一天。从齐赵回来,在东都(今洛阳)住了两三年,城南首阳山下的一座庄子,排场虽是简陋,门前却常留着达官贵人的车辙马迹。最有趣的是,那一天门前一阵车马的喧声,顿时老苍头跑进来报道贵人来了。子美倒屣7出迎。一位道貌盎然的斑白老人向他深深一揖,自道是北海太守李邕,久慕诗人的大名,特地来登门求见。北海太守登门求见,与诗人相干吗?世俗的眼光看来,一个乡贡落第的穷书生家里来了这样一位阔客人,确乎是荣誉,是发迹的吉兆。但是诗人的眼光不同。他知道的李邕是为追谥韦巨源事,两次驳议太常博士李处和声援宋璟,弹劾谋反的张昌宗弟兄8的名御史李邕————是碑版文字,散满天下,并且为要压倒燕国公的“大手笔”,几乎牺牲了性命的李邕————是重义轻财,卑躬下士的李邕。这样一位客人来登门求见,当然是诗人的荣誉,所以“李邕求识面”可以说是他生平最得意的一句诗。结识李邕在诗人生活中确乎要算一件有关系的事。李邕的交游极广,声名又大,说不定子美后来的许多朋友,例如李白、高适诸人,许是由李邕介绍的。

太史公论诗,以为《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以予观之,是特识变风、变雅耳,乌睹诗之正乎?昔先王之泽衰,然后变风发乎情。虽衰而未竭,是以犹止于礼义,以为贤于无所止者而已。若夫发于性,止于忠孝者,其诗岂可同日而语哉!古今诗人众矣,而子美独为首者,岂非以其流落饥寒,终身不用,而一饭未尝忘君也欤?

————宋·苏轼《诗话》

写到这里,我们该当品三通画角,发三通擂鼓,然后提起笔来蘸饱了金墨,大书而特书。因为我们四千年的历史里,除了孔子见老子(假如他们是见过面的),没有比这两人的会面,更重大,更神圣,更可纪念的。我们再逼紧我们的想象,譬如说,青天里太阳和月亮走碰了头,那么,尘世上不知要焚起多少香案,不知有多少人要望天遥拜,说是皇天的祥瑞。如今李白和杜甫————诗中的两曜,劈面走来了,我们看去,不比那天空的异瑞一样地神奇,一样地有重大的意义吗?所以假如我们有法子追究,我们定要把两人行踪的线索,如何拐弯抹角,时合时离,如何越走越近,终于两条路线会合交叉了————统统都记录下来。假如关于这件事,我们能发现到一些翔实的材料,那该是文学史里多么浪漫的一段掌故!可惜关于李杜初次的邂逅,我们知道的一成,不知道的九成。我们知道天宝三载三月,太白得罪了高力士,放出翰林院之后,到过洛阳一次,当时子美也在洛阳。两位诗人初次见面,至迟是在这个当儿。至于见面时的情形,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也许是李邕的筵席上,也许是洛阳城内一家酒店里,也许……但这都是可能范围里的猜想,真确的情形,恐怕是永远的秘密。

李白壮浪纵恣,摆去拘束,诚亦差肩子美矣。至若铺陈终始,排比声韵,大或千言,次犹数百,词气豪迈,而风调清深,属对律切,而脱弃凡近,则李尚不能历其藩翰,况堂奥乎。

————元稹

杜诗贯穿古今,尽工尽善,殆过于李。

————白居易

有一件事我们却拿得稳,是可靠的。子美初见太白所得的印象,和当时一般人得的,正相吻合。司马子微一见他,称他“有仙风道骨,可与神游八极之表”;贺知章一见,便呼他作“天上谪仙人”;子美集中第一首《赠李白》诗,满纸都是企羡登真度此的话,假定那是第一次的邂逅,第一次的赠诗,那么,当时子美眼中的李十二,不过一个神采趣味与常人不同,有“仙风道骨”的人,一个可与“相期拾瑶草”的侣伴,诗人的李白没有在他脑中镌上什么印象。到第二次赠诗,说“未就丹砂愧葛洪”,回头就带着讥讽的语气问: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

李杜画像,古今诗人题衰亡和。若杜子美,其诗高妙,固不待言,要当知其平生用心处,则半山老人之诗得之矣。若李太白,其高气盖世,千载之下,犹可叹想,则东坡居士之赞尽之矣。

————宋·胡元任《丛话》

依然没有谈到文字。约莫一年以后,第三次赠诗,文字谈到了,也只轻轻的两句“李侯有佳句,往往似阴铿”,不是什么了不得的恭维,可是学仙的话一概不提了。或许他们初见时,子美本就对于学仙有了兴味,所以一见了“谪仙人”,便引为同调;或许子美的学仙的观念完全是太白的影响。无论如何,子美当时确是做过那一段梦————虽则是很短的一段。说“苦无大药资,山林迹如扫”;说“未就丹砂愧葛洪”,起码是半真半假的心话。东都本是商贾贵族蜂集的大城,廛市的繁华,人心的机巧,种种城市生活的罪恶我们明明知道,已经叫子美腻烦、厌恨了,再加上当时炼药求仙的风气正盛,诗人自己又正在富于理想的,如火如荼的浪漫的年华中————在这种情势之下,萌生了出世的观念,是必然的结果。只是杜甫和李白的秉性根本不同:李白的出世,是属于天性的,出世的根性深藏在他骨子里,出世的风神披露在他容貌上;杜甫的出世是环境机会造成的念头,是一时的愤慨。两人的性格根本是冲突的。太白笑“尧舜之事不足惊”,子美始终要“致君尧舜上”。因此两人起先虽觉得志同道合,后来子美的热狂冷了,便渐渐觉得不独自己起先的念头可笑,连太白的那种态度也可笑了。临了,念头完全抛弃,从此绝口不提了。到不提学仙的时候,才提到文字,也可见当初太白的诗不是不足以引起子美的倾心,实在是诗人的李白被仙人的李白掩盖了。

饭颗山头逢杜甫,顶戴笠子日卓午。

借问别来太瘦生,总为从前作诗苦。

第(4/11)页
上一页 目录 下一页
都在看:撩上禁欲太子后,小小医妃无法无天寒门败家子,天下女人排队嫁!逍遥小医尊我踩死条虫子,你说我屠了条龙?我都皇帝后妈了,谁在乎你们火葬场美艳女总逼我闪婚,身份曝光后全球疯了钓到渣男前夫的上司后,他跪求放过年代文女配小姨改嫁大佬[七零]重回1958,我有一个百货超市我无名小卒,苟成天下共主一秒加一只烧鸡,女神跪求我收留深情难敌岁月长婚后心动:凌总追妻有点甜疯批皇子齐聚修罗场,我炸了!大明:我!千古一帝,开局登基综影视:系统让我拆官配与校花奔现,我所吹的牛全成真了在荒年,她有千亿物资养胖全家盼欢颜换嫁绝嗣战神,孕吐后被宠上天!星璇洛逸不离了,顾总舍不得娇软惹祸精都市幻影:异能觉醒独立监狱的最高长官回到古代与太爷争夺太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