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事不提,不仅不表示他已经忘记,而且很可能被深深地藏在了心底。韩勇对于母亲突然离世的事,虽然并未耿耿于怀,但也确实也没有完全忘记。每个冬天,她都会记起母亲,虽然无法亲自回村祭奠,但都会找一个没人的地方,面朝村庄的方向跪拜,并烧几份纸钱。
他想起一句话,天下无不是的父母。不管赵丽华曾经如何对待过韩勇,父母终归是父母。所以,他沉默了许久,终于说道:“那天,我听说妈离世的消息,从镇上急急忙忙赶回来时,你不停地跟我说对不起,我当时以为你说的对不起是没有把妈照顾好,原来是……为什么?为什么不跟我说实话,为什么瞒了我这么多年?”
他当时从镇上赶回来后,也对母亲的突然摔倒离世有所怀疑,还问过崔洁当时人在什么地方,为什么母亲从楼上失足滚下来那么大声音,她会听不见?
崔洁当时给他的答案是自己刚好带着韩姝步行到外面不远处的井里打水去了,隔着好远一段路,来回要十来分钟,所以没听见任何声音也正常。
韩勇直到现在才明白她在说谎。他顿了顿,又沉重地叹息道:“这么多年,你一直守着这个秘密,不累吗?”崔洁痛苦地说:“怎么不累?好多次都想跟你说实话,可我不敢。我怕、怕你万一知道实情后不会原谅我,我还怕、怕你会离开我……”
她又捂着嘴,呜呜的痛哭起来,哭声哀怨、痛苦、懊恼!
天色越发阴沉,韩勇冷得打了个寒战,不禁裹紧了衣服。他感受到了冷风的侵袭,自然也知道崔洁的身体顶不住这般严寒,担心她又病倒,于是起身,试图将她带回去。
可是,她却固执地挣脱了他的手,仍然一言不发地坐在那儿,满脸病殃殃的样子。韩勇无奈之下,只好说道:“都过去几十年的事了,就算你不说,也没人知道。现在你说了出来,也没人会再怪你。你也别再自责了。”
“老天有眼啊。我不说,老天爷也看在眼里。”崔洁又捂着胸口,她感觉有些喘不过气,“这些年,我守着这个秘密,太苦太累了。我知道自己记性越来越不好,怕忘记做过的错事,就想要回来看看妈,跟她当面说一声对不起。”
“忘了不更好吗?忘了就不苦了。”韩勇叹道,可她说:“是我不想忘吗?我什么事都能忘记,可就是忘不了这个事啊。”他了解她的性子,这辈子从来不愿意亏欠任何人的,何况关乎到一条人命。
崔洁又面朝墓碑,伤感地说:“想想川儿当年和娜娜新婚那晚发生的事,我这心里就还在痛。”韩勇像是受了刺激,陡然抬高音量,不悦地问道:“好好的,怎么又提起那个事了?”
“一个人对你好,你不一定记得住。可一个人要是对你不好,你可能会记一辈子。”崔洁念叨着,“川儿和娜娜回来后,虽然没再提起那天晚上的事,可我看得出来,他们心里肯定还有伤疤。”
“都过去了,陈谷子烂芝麻的事了,说不提就不提了吧。”韩勇极力想要回避这个话题,崔洁却一个劲儿地说:“怎么就不提了?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没忘记妈当年是怎么待我的,也没忘记当年要不是我对妈摔下楼梯装作没看见,妈也不会走。川儿和娜娜会忘记那天晚上你是怎么对他们的吗?新婚之夜啊,你打了他一巴掌,那一巴掌打碎了他们的心。”
“我让你不要说了。”韩勇勃然大怒,虽然压抑着声音。他眼里闪着冷光,脸色比今日的天空还要阴晦。崔洁似乎被他的怒吼声怔住,再也没有说一句话,双眼木讷地望着不知名的远方,眉宇之间夹杂着一缕不可名状的忧伤。
今天的泡汤宴已经准备好,韩勇老远就闻到了扑鼻而来的香味儿。可他似乎没了昨日听说有泡汤宴时那股子兴奋劲儿了,坐在桌子上,望着满满一桌子菜,虽然垂涎欲滴,却打不起半点精神。
洪玉山好像看出了门道,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又去看大娘了吧?”韩勇点了点头,强挤出一丝笑容,立即转移了话题:“好多年没吃过泡汤宴了,记得小时候还在老家时,除了盼过年,就是盼杀年猪。”
洪玉山笑道:“可不是嘛。那会儿杀年猪比过年还热闹,从大清早开始,一直到天黑尽,我们就跟着杀猪佬从东家跑西家,哪家饭熟了就在哪家蹭吃蹭喝多好玩啊。唉,想想那个年代,生活条件虽然比现在差远了,可怎么觉得那时候的日子比现在有意思多了。”
“是、是。吃完东家吃西家,一村子的人像赶集一样,大家都和和气气的,真有趣。”韩勇也记忆犹新,孙淑芬插话道:“别光顾着说话呀,赶紧吃饭。嫂子,您可别做客,当成自己家里一样,喜欢吃什么就挑什么。”崔洁这才终于说了一句话:“不做客,不做客。”
众人有说有笑,桌上的气氛这才稍稍缓和了些。饭吃到一半,洪玉山突然邀请他们今年回村子过春节。韩勇虽然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但随即一口回绝了他:“不行、不行,这一大家子人回来过年,太打扰了。”
“哪有什么打扰的,人多不正好显热闹嘛。”孙淑芬接过话说,“到时候都来,热热闹闹的,吃了团年饭,再看春节晚会,多好。”
韩勇好多年没在村里过春节,倒是有点想回来回味小时候在村里过春节的感觉。但是,他又看着崔洁:“你嫂子身体不好,寒冬腊月的,跑来跑去也不方便。能不能回来,到时候看情况再说吧。”
“行,那就再说。”洪玉山给他碗里夹了好多菜,“哎呀,你看我这记性,忙晕了头,都忘记给勇哥拿酒了。”
韩勇还没来得及拒绝,孙淑芬已经把酒取来,然后给所有人倒上,包括崔洁,然后举起酒杯说:“勇哥、嫂子,今天就算提前过个节,放开了吃,放开了喝,喝醉了也没事。”
“勇哥、嫂子,我和淑芬一起敬你们,希望你们身体健康,常回来看看。”洪玉山的话语很朴实,韩勇看了崔洁一眼,仰头喝干了杯中酒。
刘娜和韩世川到家的第二天,就申请了探视王晓斌,但被纪委以不是直系亲属为由被拒绝。不过,他们也了解了王晓斌自残的相关情况。
原来,王晓斌趁着工作人员不注意,用头猛烈撞击桌面,结果撞了一头血,晕了过去。幸好抢救及时,才没酿成大祸。
无奈之下,二人只得离去。途中,刘娜给刘蓓发了一条信息,告知结果后不久,刘蓓就发来了语音:“不让见就不见呗,搞得谁好像蛮想见他一样。姐,我在途中遇到了几个自驾游的朋友,接下来打算先去东北看看。放心吧,一些都挺好的。”
刘娜将这条语音信息连听了两遍,不禁感慨道:“听见没有,要放下一件事,果然用另外一件事去转移注意力是最好的办法。真的蛮佩服蓓蓓的,这么快就放下了一份这么多年的糟糕情感,找回了自己喜欢的人生。”
“准确地说,应该是放下了一段不健康的感情。”韩世川拉着她的手,“其实自始至终,蓓蓓在这段感情中就处于不平等的地位,就算王晓斌没出事,他们俩估计也很难走到终点。”
刘娜沉吟了一下,不知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苦笑道:“就你看得明白。”韩世川摇了摇头:“你不也看明白了嘛,还跟我装。”她反问:“我装什么了?”
韩世川的手机响了,一看是韩姝打来的,给刘娜看了一眼,然后接通。韩姝问他和刘娜回宜江市没有。
“回来两天了。”韩世川说,“你们刚走,恰巧蓓蓓就到了北京,我们又陪她多待了两天,要不然早就回来了……佳佳她怎么样?”
韩姝知道他一定会问谭佳的情况,声音平淡地说:“刚回来时情绪有些不对,不吃不喝。我担心她有事,就让她搬出来跟我住,现在已经没事了。”韩世川欣慰不已:“没事了就好,幸亏你在那边,不然佳佳没人照顾,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还有别的事吗?”
“后天是阿尔茨海默病日,我的节目晚上八点播出。”韩姝打电话过来,就是为了提醒他观看节目。他惊叹道:“幸亏你提醒我,要不然我还真就给忘了。放心吧,我一定准时守在电视机前。对了,这两天给爸妈打电话了吗?”
“还没呢,这会儿妈差不多该午睡,晚点儿再打过去吧。”韩姝这会儿刚去外面吃了点东西,又顺便买了杯咖啡,边打电话边朝着单位走去。
韩世川却让她不用打电话回去:“我也有好几天没有打电话回去,也不知道爸妈怎么样了。晚些时候我打电话过去跟他们说吧,保证帮你提升几个收视率。”
韩姝被逗笑:“谢谢三哥,有你支持,我信心大增。我不跟你说了,还得去处理下工作上的事。”
韩世川挂了电话后,冲刘娜说:“韩姝的节目要播了,让我们别错过观看。”刘娜笑道:“话说回来,你没发现韩姝和蓓蓓的性子有点像吗?”
“她俩怎么像了?现在一个朝北一个朝南,一个上班一个流浪,八竿子打不着啊。”韩世川说完这话,随即又苦笑道,“不过也对,看似不相关的俩人,从小的成长环境也完全不一样,可她俩身上都有股子闯劲儿,认准的事都会义无反顾去做。”
“从这个角度来看,她们俩确实有点像。敢于离开舒适的环境,并且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那种。”刘娜感慨道,“什么时候咱俩能不能学学她们,也为自己的梦想冒一次险!”
韩世川讪笑道:“要是再年轻五岁,我也敢。不过你现在回头想想,年轻那会儿我们不也疯狂过吗?”刘娜反问道:“有吗?”
“怎么没有?”韩世川提醒她,“当年我们要结婚时,你爸妈极力反对,你不也固执地跟我拿了结婚证,还跟家里断绝联系了嘛。”
刘娜想了想:“也对。但我觉得那不算,跟你结婚属于既定的事实,而不是梦想。再想想,还有别的吗?”
韩世川沉吟道:“辞职。你在将近四十岁的年纪选择辞职,不也是一件特别疯狂的事嘛。”刘娜却说:“韩姝是为了实现自己的梦想而逃离家庭去了上海工作。蓓蓓是为了摆脱过去而踏上自驾之路。我呢?我辞职是为了什么?就是那时候知道自己病了,工作又不开心,所以才选择辞职,与梦想无关。”
韩世川听她这么一说,一时间也不知该怎么应对了。可他紧握着她的手,又问她:“既然你觉得那都不是,那现在跟我说说,你还有什么梦想,我帮你实现。”
“是吗,这么好啊。”刘娜笑了,“我有很多梦想,这辈子应该是不可能全都实现了。所以,我得认真想想最想要实现的梦想。你呢?你有什么梦想,也说出来听听。”
韩世川仰着脖子,望着直插入云霄的高楼大厦,那层层叠叠的建筑,挡住了他无限延伸的视线,令他感觉自己如同井底之蛙。他沉吟了一会儿,叹道:“我的梦想就是希望你健健康康地活着,宇儿快快乐乐地长大。”
“那不算,你那是关于他人的,梦想是针对自己的。”刘娜纠正道。于是,他又想了想,说:“照你这样说的话,那我没什么梦想了。”
刘娜瞪了他一眼:“你就不能为自己而活吗?”他也回看了她一眼:“为自己而活?为你和宇儿而活,为这个家庭而活,不就是在为自己而活嘛。”
“不行,那也是在为别人而活,你必须说一个属于自己的梦想。”刘娜很是固执,非要缠着他刨根问底。他没有办法逃避,刚好一架飞机掠过长空,于是半开玩笑地说:“我想有一双翅膀,在天空自由翱翔。这个算吗?”
刘娜撇了撇嘴,苦笑道:“也算吧。这样,待会儿回家,我给你缝一对,然后你就自由飞翔去吧。”他长长地吐了口气:“要是人类真的也有一双翅膀,就可以突破大地的极限,该有多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