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两幺洞两幺,洞幺叫。”唐迪的声音拖得老长,“老大,你是不是走神了?第十九次脱靶,今天一枪没中,想什么呢?”
卫茅还在回味。
透过监控,唐迪凝视着那个悬浮在淡蓝色的irgf里的影子,如同凝视羊水中的胎儿,究竟是谁第一个这么想:在那个单薄的身体里,蕴藏着拯救世界的力量?
“综合命中率已经下降至357。”唐迪把手指插进头发里,用力深吸一口气,“测试数据越来越糟糕了啊老大,这是关乎全人类命运的大事,天下苍生,命系尔手,这不是开玩笑,你得清醒清醒啊。”
“哦。”
卫茅淡淡地应了一声。
遥隔一万两千公里的超远程狙击在人类历史上是未曾有过的,科学城设计了一套极端复杂的系统来模拟作战任务。与外界想象的不同,虽然卫茅的最终目的是要开出那决定命运的一枪,但训练时他没有枪,没有扳机,没有瞄准镜,也没有靶子,他浸泡在irgf中,眼前只有一个半径十厘米的正圆,这个圆就是巴拉特梵天寺龙帝斯坦刚的模拟射界,卫茅唯一要做的就是在正圆里建立极坐标然后取点。
那个点只有一个像素大小,它代表的是卫茅所决定的螺天使精确位置,而整个正圆射界里一共有1200万个像素,为了从1200万里取唯一,卫茅可以调用系统内预装的所有工具和大羿的超算大脑,争分夺秒地在四个引力场、两个磁场、地转偏向力的共同影响下精确推算目标的速度、高度、进动和章动——这一万两千公里外的一枪,标靶只在数字当中,唐迪曾经试用过,一开始得到了0012的好成绩,后来得到了0046的更好成绩,可科学城反馈说低于01的结果都算公差,找只猴子来也能得到类似数据,于是唐迪的英雄梦就此破灭。
这套模拟系统全世界只有卫茅一个人能够熟练使用,因为他本人就是设计者之一,除了他以外没有第二个人能理解那个简单的正圆背后所暗藏的复杂算法和数学工具。
它们太复杂了。
尽管认清了卫茅智障且混账的真面目,唐迪还是为这种人所着迷,对方置身在一个小小的果壳内,却是真正意义上的宇宙之王。
那该是怎样的气魄——一个沉默的结巴,话都说不利索,敢叫天公折服!
“357意味着只有三分之一的命中率了!”唐迪苦口婆心地提醒,虽然他搞不懂训练系统的底层原理,也不知道这个数字是如何得出来的,可百分比他认识,“老大,你只有一枪的机会,咱们没有能力再给你搞两把大枪了!”
“哦。”
卫茅仍然淡淡地回应。
他妈的,皇帝不急太监急。
唐迪扭头,透过观察窗远远望了一眼110车间里的巨械大羿,它是铁灰色的,只有半截身体。
卫茅就在那儿。
今天下午基地司令部发函来质询,因为唐迪写的报告里训练成绩一天比一天差,上级怀疑唐迪和计工办是不是出了什么岔子——天可怜见,他们怎么不认为是卫茅出了岔子?当我唐迪是软柿子好捏是么?
忽然有人悄悄地凑过来,压低身体,轻声说:
“总工,紧急情况。”
唐迪耳朵一支棱。
“我们接到线报,明天凌晨有一批线材要从成都运到151,二手拆机件,走的铁路专线。”
“我们什么时候要过这批线材?”
“不是我们。”
唐迪猛然意识到问题:
“操工办又来挖墙脚了?”
自从前两天操工办硬生生地从他手里劫走了四百吨珍贵的钛合金料子,唐迪就学聪明了——操工办是一帮不讲武德的流氓,你要是跟他讲道理,那铁定要吃一个大哑巴亏,以大流氓商陆为首的流氓团伙,背景深厚,熟稔流程,有申请有签批,程序上走得挑不出毛病。唐迪吃一堑长一智,决定要用不择手段来对付不择手段,作为151南山保障基地的副总工兼计工办主任,他同样拥有深厚的资源和人脉,唐迪已经在各单位布下耳目和内线,特别叮嘱操工办若有动向,及时汇报。
“多大一批?”唐迪问。
“主要是bvr和bvvp,大概有十几吨。”
唐迪抚摩着下巴的胡茬,深深地望了一眼悬挂在车间里的巨械大羿,驾驶员正在退出驾驶舱,卫茅这个吃里扒外的混账白痴,究竟给操工办批了多少东西?
“再探,再报!”
既然已经提前得知情报,那么这一次,唐迪必定要打个漂亮的翻身仗,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也要让操工办吃一个大大的哑巴亏。
他把桌上的茶叶小包狠狠地捏在手心里,设想这就是商陆和王祥兵——捏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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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老头身体每况愈下。
站在重庆世贸大厦五十五层的楼板上,向下俯瞰这片灯火通明的巨大工地,作为当下全人类最重要的任务,整个人类社会是不惜一切代价全力保障的,每天都有源源不断的货车流进来,又有源源不断的货车流出去,人们一点一点地将这把巨枪搭起来,三百米高的重庆世茂大厦就是枪管,大厦的楼顶上正在封装一台回旋加速器,回旋加速器就是杀虫剂的弹仓,卫茅扣动扳机之前,它将在回旋加速器里以接近光速的高速转圈。
副手正木敬吾立在纪老头身边,在过去的这几个月里,他亲眼见证这个生命似乎即将燃尽的老人如何强撑着身体拉扯起了这样一个庞大的摊子,推进了这样一项复杂的工程,那副像柴薪似的枯槁身体里总能榨出力气来——这个作风严谨的日本人在他的日记里如此写道:“以前在东大时,老师教导我,在面对困境时,人必须要有胜利的信念才不会被击倒,纪总是我见过所有人当中信念最强的,他一定在相信什么,那种信念像钢柱一样把一副干枯的身体撑起来,在工地上四处游走。”
“正木君。”
“在。”正木敬吾向前一步。
“未来三个月内,这里就能完工。”纪老头说,“我们花了那么大的力气,付出了这么多的代价,可它只是一次性的。”
“总师,它会倒塌么?”正木敬吾问。
“可能会,可能不会。”纪老头说,“我希望它不要塌,就这么立着,挺好。”
说着他又剧烈咳嗽起来,正木敬吾连忙掏出手帕递过来。
连正木敬吾也不知道他还能活多久,他似乎随时都会倒下,但骨子里又硬得像是钢铁。
“我也希望它不要倒塌。”正木敬吾说,“它将是一座伟大的纪念碑。”
“纪念什么?”
“纪念人类付出的巨大牺牲,纪念我们取得的艰难胜利。”
纪老头冷笑一声:
“谁说我们会取得胜利?”
正木敬吾有些惊异,他不能理解,这和他想象中的纪总不一样,如果不是胜利的信念在支持着,那这个老人是靠什么撑到了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