妾身多薄命,忧思永难忘。
的确,这世间好像是关着门的,无法逃出。正如阿漕所说:犯罪之人多恐怖也。”
带刀拿了这封信正要出去,那个藏人少将说有要事,把他叫住了。他来不及送信,便把信揣在怀里。
藏人少将叫住带刀,是要叫他梳头。梳的时候,藏人少将弯下身子,带刀也弯下身子。那封信从怀中落在地上,带刀不曾注意到。三小姐的丈夫藏人少将眼睛尖,悄悄地取了这封信。
梳好了头,藏人少将走近内室,把信递给三小姐,说道:“真奇怪,这是带刀掉落的,你看吧。笔迹很清秀呢。”三小姐说:“这是落洼姑娘的字呢。”藏人少将说:“是写给谁的?这人的名字很奇妙。”三小姐说:“确有这样的人,是个做针线的人呀。”她看看这情书,觉得奇妙。
带刀整理了梳头用的脸盆,想出门去,不见了怀中的信。啊呀,不得了!他坐立不安,把衣服都抖过,把带子解开来看,都找不到信。怎么办呢?他的脸涨红了。
然而他不曾到过别的地方。要是掉落,一定掉在这里。他把藏人少将的宝座拿起来看,还是没有。谁拿了去呢?他耽心,不知会引起何等大事。左思右想,两手支着面颊,茫然若失。正在此时,藏人少将出来了,看见他这般模样,笑着说道:“怎么?带刀的样子很不自在呢。掉了什么东西么?”
带刀看出,一定是被这个人藏过了。他急得要死,这真是糟糕透顶了,便向他哀告:“求求您,还了我吧!”藏人少将说:“我不知道。小姐说你是‘江水上山流’呢。”说着就走了。
古歌:“玉颜丽如此,何用更他求。若负三生誓,江水上山流。”他说带刀是“江水上山流”,意思是说带刀已经有了阿漕,又和别的女人通情。而这别的女人,带刀想来,是指落洼姑娘。他气得眼前一团漆黑。
他毫无办法。此事被阿漕知道了,将骂他何等疏忽。他觉得可耻。然而无可奈何,只得回去对阿漕说:“刚才我拿了那封回信出去的时候,被那人叫住了,要我梳头。我不当心,掉落在地,被他取了去。真是糟糕!”说时上气不接下气。
阿漕听了,说:“这不得了!不知会引起何等的大乱子呢。本来,夫人已经在疑心有什么事情了。不知要闹得怎么样呢。”两人都吓得身上出汗。
三小姐把这封信给母亲看,说是怎样拾得来的。夫人说:“果然如此,我早就觉得奇怪了。对方是谁呢?带刀拿着这信,看来就是那个男子了。大概这男子对她说过要来迎娶等话吧,因为这信上说走不出这门。我正想不给这女孩子嫁男人,现在倒有些讨厌了。她如果有了男人,一定不会像现在这样住在这里,要把她接出去的。我家没有了这个人,倒很不方便。我是想把落洼当作你们的仆役的呢。不知究竟是哪一个坏蛋做这件事的。不过,不要太早声张,否则那人会把她隐藏起来。对任何人也不要说起。……”
于是关于这情书的事,绝不谈起,静观形势。带刀等觉得奇怪。
阿漕向落洼姑娘请求:“你的回信,这般地被人拿了去。实在说不出口。请小姐再写一封,好不好?”小姐听了,耽心得不得了。她想,夫人一定也看到了。她忧愁地说:“我一点气力也没有了。”那悲哀的样子,教人目不忍睹。带刀没脸到少将家里去,闭居在房间里。
少将一点也不知道,日暮时候,到落洼这里来了,问道:“为什么不给我回信?”落洼姑娘答道:“因为不巧,被母亲看到了。”两人就睡觉了。
天亮得很早,少将想回去了,但是天色大明,出入人多,不便走出去,仍旧回到落洼这里来休息。阿漕照例忙着准备早餐。
少将静静地躺着,和落洼姑娘作这样的谈话:“这里的四小姐今年几岁了?”“大约十三四岁,长得真漂亮呢。”“那末也许是真的;中纳言说要把她嫁给我呢。因为这四小姐的乳母,和我家中的人熟悉。这里的夫人也很赞成,就叫人来做媒。但是,抱歉得很,我准备拒绝他们,说我已经和你有这样的关系了。你看好不好?”
小姐只是回答说:“这样,他们不乐意吧。”她那没精打采的样子很是可怜。
少将又问:“我这样地到这里来,觉得没有面子,很不舒畅。我想叫你迁居到好的地方去,你可以去么?”小姐答道:“听凭你吧。”少将说:“那么很好。”说着,睡觉了。
十一月二十三日的事:
三小姐的丈夫藏人少将被指定为贺茂临时祭的舞人,三小姐的母亲作种种准备,忙碌万状。临时祭于十一月下旬的酉日举行。舞人从近卫府的贵公子中选出,是祭使中的重要人物。
阿漕很耽心,认为这次不得了了。因为她想,一定有许多裁缝工作派给落洼姑娘。果然不出所料,立刻派人拿一条罩裙来叫缝了。那使者说:“夫人说,这个要立刻就缝。因为后面还有许多活儿哩。”
小姐还在帷帘里睡觉。阿漕代为答道:“不知怎的,昨夜身体不好,现在还睡着。等她醒来,我转告她吧。”使者回去了。
小姐想立刻起身来缝。少将说:“我独个人,寂寞无聊,怎么能睡呢?”不让她起来。
夫人的使者又来问了:“怎么样?开始缝了么?”使者回去说:“没有,阿漕说还在睡觉。”
夫人冷笑着说:“什么话!怎么叫做还在睡觉?说话要当心!不准你同我们一般样地说话!我不要听!况且,白天睡觉,岂有此理!连自己的身份都忘记,真是该死!”
这回她亲自拿了一件衬衣来了。落洼姑娘慌张地从帷帘中走出来。夫人看见那罩裙依然放着,脸色顿时变了,骂道:“还不曾动手?我以为已经做好了呢。竟把我的话当作耳边风么?近来发痴了,一天到晚忙着化妆。”
小姐听了这番话,心中非常难过。她想,少将听到了,不知作何感想。她神志颓丧,回答道:“因为身体不大好,暂时放着。”又辩解道:“这立刻可以做好的。”便拿起来做。
夫人又骂道:“粗制滥造是不行的!唉,要叫你这种讨厌的人做,就因为没有人的原故。这衬衫倘不立刻缝好,要你滚出去!”
她怒气冲冲地把衣服投给落洼,站起身来。少将的外衣角从帷帘底下露出,正好被她看见了。便问:“这外衣是哪里来的?”她站定了说话,阿漕一想,闯祸了,便含糊地答道:“这是别人托做的。”
夫人说:“哼!先缝别人的东西,把家中的东西搁在一边?好了好了,你住在这里没有结果了。唉,世界上竟有这样不要脸的人!”唉声叹气地出去了。
少将静静地躺着窥看她的后影:由于子女生得太多,头发脱落了,不过十几根,像老鼠尾巴一般挂着。加之身体很胖。这样的人简直是少有的。
落洼姑娘忙忙碌碌地在那里缝裙子的襞。少将拉她的衣裾,说:“来,到这里来!”把她拉了过来。小姐无可如何,只得钻进帷帘里面去。
少将说:“这讨厌的家伙,你不要缝!让她再懊恼些。使得她没有办法。她刚才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一向是这样多嘴饶舌的么?你怎么忍耐得住呢?”
小姐没精打采地回答:“我身是山梨花呀!”
古歌云:“我身恰似山梨树,祸患袭来无处逃。”小姐引用这诗,意思是说,她不能离开这里而逃到外面去。
不久天黑了。窗子都关上。点起灯火来。小姐正想继续把那衣服缝完,夫人悄悄地来察看情况了。
一看,衣服堆着,灯火点着,却不见人影。她想,一定是躲在帷帘中睡觉了,就怒火中烧,大声地叫道:“老爷!请你来看看。这落洼太放肆,我实在对付不了她,请你来骂她一顿。人家这样急用,她却不知从哪里弄来一个帷帘,不识体统地摆起来,一直躲在里面睡觉!”
“不要在那里讲,到这里来说吧。”是中纳言的声音。不久两人的声音远去了。以后说些什么,不得而知。
少将初次听到“落洼”这个名字,问道:“她说‘落洼?’是什么名字?”小姐满怀羞耻,答道:“呀!有什么意思呢!”少将又说:“人的名字?怎么用这样的字?这当然是下等人的称呼。但是太不体面了。夫人的气色似乎很坏。看样子要发生对你不利的事情了。”说着便躺下了。
这回来叫她裁一件袍子。夫人想,也许她还是睡着,便用种种话教唆她的父亲中纳言,叫他亲自去骂她。中纳言一推开房间的门,便骂道:
“唉,你这个落洼!你不听话,一味横蛮,是什么意思呢?你是没有母亲的人,应该规规矩矩,使得大家对你有好感才是。这里那样急于待用,你却缝别人的东西,而把这里的工作丢在一边,你是怎样想的呢?”末了又说:“今天夜里如果不做好,你就不是我的女儿!”
小姐听了父亲的话,回答的气力也没有,只是热泪淌个不住。中纳言说过之后回去了。
中纳言说话时,自有旁人听到。一个女子逢到这样的事情,真是奇耻大辱。被人知道“落洼”这个讨厌的称呼是她自己的名字,她恨不得当场就死了。她心情郁结,便暂时把裁缝工作放在一旁,向着灯影暗处吞声啜泣。少将觉得她的确痛苦,实在受辱,也陪着她啜泣。他说:“罢了,暂时休息一下吧。”便强把她拉过来,百般慰藉。
所谓落洼姑娘,原来就是这个人的名字。少将想:那么刚才我所说的话,她听了一定非常羞耻,实在很可怜。夫人是晚娘,受她虐待,还不去说它;连生身的父亲也这样厌恶她,真是荒唐之极了。好,我总要把这位小姐装扮得非常漂亮,给他们看看。少将深深地下定了决心。
夫人把许许多多衣服叫落洼姑娘缝,又动怒骂过她;但念落洼一个人,毕竟是缝不了的,她便叫自己身边一个名叫少纳言的相貌清秀的侍女去帮忙:“你也去,和她一同裁缝吧。”
侍女来了,对落洼姑娘说:“叫我缝什么呢?这且不说,你为什么只管睡觉?夫人说过不可以太慢的呢。”落洼姑娘说:“因为我身体不大好。那么,你先来缝这裙子的襞吧。”侍女少纳言就动手缝了。
过了一会,她说:“你如果身体好了,还是你起来缝吧。因为这襞,我实在不会缝。”
落洼姑娘勉强起身,从帷帘里出来,略微点教了她。
少将照例透过帷帘的隙缝窥看。但见灯光正照着的侍女少纳言的面庞十分清秀。可见这人家是有美人的。
少纳言看见落洼姑娘眼角红润,想是哭过,觉得很可怜,对她说道:“我想同你谈谈,生怕你当作客套话。但如果不谈,就无法知道我所爱慕的人的心,很可惜,所以不管怎样,都老实讲出来:近年来,我看到和听说你性情温和,很想到这里来服侍你,比平常在你身边的人更热心呢。然而外间的人多嘴多舌,非常讨厌。因此想私下替你服务,也不成功。”
小姐答道:“从前一向和我熟识的人,对我也都没有诚意了。你能对我说这样的话,我真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