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爱吃。
“那你会下象棋吗?”
“西洋棋下不好。”
梅说,“那你进来我教你,然后就能吃饭了。或者你想接着在外面伤感一会儿?”
淮真认真点点头,“嗯……那我进屋里哭,里面暖和。”
船从湾区行到大海里,整夜整夜颠簸得厉害。二等舱比三等舱的客人面貌整洁,又比一等舱热闹,除开中产人家出洋念书的华人学生,白人更多,多是年轻单身白领。
二等舱共用餐室与茶房,没几天年轻人们便熟络起来,男男女女相约晚上跳舞或者去酒吧饮酒。
都是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或学业有成,或有可观收入,前途有为才被派往远东。未来可期,目的地相同,又都是俊男靓女,隔三差五便会发生一些化学反应;这种化学反应的增加,每到夜深人静便越发明显。
十二岁的梅,夜里总听见吟吟哦哦的声响,忍不住问淮真:“他们在做什么呢?”
淮真绞尽脑汁的想了想,说,“他们在遵循大自然的规律。”
“大自然有什么规律可循?”
“繁衍……生息。”
“那他们遵循了吗?”
“他们违背了。”
“我不懂。”
淮真解释不下去了。只觉得搞不好她比自己还懂。
教授太太见淮真不是教梅做功课,就是陪她下西洋棋,一入夜便捧着本小字圣经读给梅听,成日关在屋里,像个入定老僧似的心如止水,也颇觉纳罕,问她怎不跟舱里的年轻人出去玩。
梅头也不抬地回答:“因为季女士不想违背大自然的规律。”
教授思索两秒,绕过弯子,立刻明白过来,哈哈哈笑个不停。
太太问他笑什么。
他说,“季已经结婚了。”
太太更诧异,“是谁?”
教授说,“是个白人,和她去过哥大的会场,我有告诉过你。”
太太恍然,“竟然已经结婚了,那他人在哪里?”
教授笑道,“我不知道。”
太太看向淮真。
淮真也笑着说,“我也不知道。”
太太气得,“你怎么连先生在哪里都能不知道?”
教授眨眨眼说,“也许就在我们某天散步在中环花园时,也说不定,对不对?”
太太听得一头雾水。
往后一个礼拜,教授太太见她更显温柔,带着点考量,像读者以上帝视角考量书中人物似的悲悯。教授说自己太太爱读毛姆,而毛姆笔下的异族通婚“大多是甘心触犯禁条而沉沦,至少总是其中一方的狂恋”。
西泽也爱毛姆,但她觉得自己与他却不算,无关乎异族与否,仅仅是再普通不过的人,不值得半点歌颂或者怜悯。
等西洋棋下得和她的德州|扑克一样炉火纯青的那天,白星号也终于驶入维多利亚港。她从未到过这里,但当见到那比金山湾广阔数倍的港口,几乎难以相信这竟然是无数次在明信片上见过的、星光大道背后被无数次填海填得拥堵不堪狭小港口。
如今这里港深水阔,里头停泊或行进着几十艘万吨巨轮,一艘艘在温柔晨光里头呜咽着向广阔海口缓慢移动,场面不知多壮观。海的那头多数是高低错落的洋房,带着浓郁、突兀的热带殖民气息提醒着她:虽然共享一个太平洋,但这里离金山湾那一个太平洋已经很远了。
她靠在栏杆上,背对着半岛,望向港岛。
花花绿绿的滨海洋房上夸张的广告牌里,突兀的出现一张英国政府告示,用英文与繁体各写着:三月十五日期,铜锣湾向维多利花园西北进行为期两月填海工程,该注意行车避让。
淮真笑着摇摇头,转身进舱。
穿制服的船员挨个敲门,叫关上舱门,等喷洒消毒方可下船。
淮真很诧异,用英文问船员:“不需要入境检查吗?”
船员用带着殖民特色的英文回答她,“不需要,man”
说罢门便被拉了起来。
教授夫妇在屋里呵呵大笑:“船是美国船,没有美国人偷渡到英国人的殖民地;但是美国有西班牙流感,英国人很怕这个。这里马来人讲英文都喜欢带一个man,也不要见怪。”
三月的艳阳晒得大铁壳发着热,地上消毒水很快蒸腾起来,满舱都是医院的怪味。
淮真将窗户打开,倚在窗边,看着黄色警服的广东工人开动起重机,将船舱里的行李一一卸到码头看守人那里。
紧接着,船员将头等舱门打开放行,等确认所有头等舱的客人都已走空,这才下来通知二等舱里的客人。
行李由推车推出来,周遭立刻涌来一群黄包车,连带着海峡殖民地式的英文也跟着蜂拥而至。
教授用北方话大喊:“请让一让——”
没人听得懂,仍将前路挡得苍蝇都飞不过一只,急的教授满头大汗。
淮真笑着说,“揸车出行,烦请借过。唔该晒。”
面前年轻的黄包车师傅将车往后挪出个空隙,淮真忍不住回头多瞧了黄包车一眼:不是黄的,车身不知为何被漆成绿油油的,车棚却是新鲜的大红色,像一只只热带大西瓜。